劉瑜:穿越此時此刻的旅程 | 薦書
?1994年,一名俄羅斯士兵在彈奏一臺廢棄鋼琴。來源:drugoi.livejournal.com
撰文 | 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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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程度上
錢穎一所從事的
不僅僅是一個學院的教育改革
而是在為整個社會
“雕刻未來”
雖然對錢穎一老師在清華大學經(jīng)管學院的教育改革早有聽聞,甚至有擦邊球式的參與,但是系統(tǒng)地閱讀記錄這一過程的《大學的改革》,還是深受感動。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攝影作品,某場戰(zhàn)爭的廢墟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士兵在彈奏一架被廢棄的鋼琴。閱讀錢穎一老師的這本書,讓我想起這個畫面。
似乎只有“格格不入”可以形容錢老師的努力。在市場與權力的雙重催眠下,無數(shù)中國大學生成為錢老師所說的“短期功利主義者”。所謂“短期功利”,對于絕大多數(shù)大學生來說,就是“找個好工作”:世界500強,金領,年薪起薪6位數(shù)——當然是指美元;或者,削尖腦袋擠進公務員系統(tǒng),“錢不多,但是比較穩(wěn)定”;當然也不乏“夢想家”——“夢想”通常與一夜暴富有關:“創(chuàng)業(yè)”、“風投”、“App”、“融資”。誰說不可能呢?看看媒體上那些一夜暴富的80后、90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
大學教育本身,尤其是名校的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自然成為這種“好工作、好員工”的傳送帶?!拔业迷僮x一個XX學位,這樣好找工作”,“選這門課是不是得高分比較容易”,“要跟XX老師搞好關系,他的推薦信可能比較有用”,“我是不是應該參加那個XX社團,這樣可能對于選調有利?”
但是,“短期功利主義”似乎也并不能帶來快樂與滿足。近期北大一名副教授徐凱文的調查稱:北大40%的新生認為人生沒有意義,30%認為學習沒有意義。他稱這種現(xiàn)象為大學生的“空心病”。盡管其數(shù)據(jù)的可靠性無從知曉,卻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今天大學生的精神狀態(tài)——北大尚且如此,其他學??上攵N冶救艘灿H眼目睹了一批這樣的“天之驕子”:他們有試必考、有考必勝,從中學到大學,從國內一流大學都國際一流大學,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終于闖入了“世界500強”的窄門,卻在塵埃落定之后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院長錢穎一
錢老師所致力的教育改革,就是試圖將大學教育中被顛倒的一系列關系顛倒回來。他在清華經(jīng)管學院三場開學典禮上的演講,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2012年他講“有用知識”與“無用知識”的關系——人類知識中的重大突破,往往不是刻意追求“即刻回報”的結果,而是“書呆子”在好奇心驅動下追求“無用知識”過程的副產(chǎn)品。2013年,他講“好學”和“學好”的關系——“學好”固然重要,“好學”更為可貴,因為在一個知識日新月異的時代,專業(yè)知識本身很容易被淘汰,而自我學習、自我成長的能力卻永不過時。2014年,他講“人”與“才”的關系——“才子”易得,“君子”難求,能力培養(yǎng)當然重要,但是美德培養(yǎng)更是永無止境的“功課”??傊?,他希望大學生能從短期功利計算的蠶繭中掙脫出來,成長為“有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維”的人——把這個基本方向把握對了,樹該開花的時候開花,該結果的時候結果。
這當然不是說大學生不應該去好好學習“有用的、好找工作”的知識——事實上“務實”永遠是一項珍貴的品質。只不過,當“實用主義”已經(jīng)強大到吞噬年輕人的“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維”的時候,不但人可能變成可悲的“空心人”,甚至實用主義本身的可持續(xù)性也變得可疑。為了“找到一個好工作”而拼命學習自己不喜歡的科目,為了“穩(wěn)定”而放棄年輕人本應有的冒險和探索精神,為了“安全”而主動關閉所有的公共思考與公共精神,或許的確能夠暫時得到“工作、穩(wěn)定和安全”,但是很難想象這樣的人生是快樂的,這樣的靈魂是豐盈的,以及這樣的社會能夠充滿創(chuàng)造力并持續(xù)繁榮。
錢穎一曾經(jīng)這樣描述中國教育的特點:能力方面,高均值、低方差。即,在死記硬背的知識方面,中國學生的平均水平明顯較高,甚至明顯領先于美國學生,但是在需要開拓知識邊疆的“創(chuàng)新”領域,中國學生卻明顯落后了。為什么?中國式填鴨教育和嚴格的紀律規(guī)訓,往往能夠產(chǎn)生教育效果的“高均值”,但是一旦學生進入“沒人告訴我應該怎么做”的自主研究領域,優(yōu)勢立刻開始喪失。這樣的教育模式,或許與一個技術模仿階段的國情相適應,但是一旦一個國家需要依靠創(chuàng)新獲得發(fā)展的動力,它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中國教育的另一方面,錢老師認為,則體現(xiàn)于:價值方面,低均值、高方差。即,在價值、品德、性格的培養(yǎng)方面,普遍比較失敗——前面提及的“空心病”即為一例,而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大學非常突出的考試舞弊問題,更是一個例子。披著名校光環(huán)的貪官污吏層出不窮,也注釋了大學教育在品德塑造方面的問題。
針對這些問題,錢老師在經(jīng)管學院開創(chuàng)了“通識教育+個性發(fā)展”的教育改革?!巴ㄗR教育”是這一改革的核心。在必修的“政治課”以及一些基礎知識課之外,他在本科教育中引入了八個通識課組,包括《中國文明》、《西方文明》、《批判性思維與道德推理》、《藝術與審美》、《基礎社會科學》、《中國與世界》、《物質科學》、《生命科學》,學生可以在每個課組內進行選擇,但是每個課組都必須至少選擇一門。
從這些課組的名稱可以看出,“通識教育”是“短期功利”的反面。了解中國古代的土地制度,大腦科學的最新進展,或者某個中世紀的油畫……對于學生找個“世界500強”的工作通常并無直接益處。但是,通識教育的意義,在于引導學生擊穿“此時此刻”的硬殼,將“此時此刻”與歷史、與未來連接起來,在更遼闊的天空下理解當下與自我:人生可以是別樣的,世界如此重巒疊嶂,公共生活可以以無窮多樣的方式組織。實用主義未必不好,但如果不是通過對無窮可能性的探索之后抵達它,你與它的關系將無比脆弱。
事實上,據(jù)我的觀察,彌漫于大學中的“短期功利主義”,體現(xiàn)的與其說是大學生對各種短期利益本身的迷戀,不如說是空虛——因為不知道“我”是誰、“我”想要什么,不如去追求“別人”都在追求的東西、“別人”希望我追求的東西。在此,隨波逐流與其說是一種選擇,不如說是一種對選擇的逃避。而整個大學教育似乎都是在幫助學生逃避自我——反正有考不完的試、寫不完的文章、參加不完的“集體活動”,總有無數(shù)的“事務”及時把大學生活中的空虛填滿。通識教育,則是把“傳送帶”上昏昏欲睡的人突然拎起來,放到更高的地方,使其能夠“四處眺望”。世界向你涌來,自我緩慢浮現(xiàn)。
?錢穎一所著《大學的改革》
改革的另一個重點,則是強調“個性發(fā)展”。改革后的課程強調開闊的視野,但也強調自主選擇,比如本科“新生研討課”,設了十多個不同主題,由學生自由選擇一個;又比如在大三和大四開設了“優(yōu)秀人才培養(yǎng)計劃”,有三個方向:學術、創(chuàng)業(yè)、領導力,也是任由學生自主選擇。
自主性是有效學習的源泉。錢穎一老師對“錢學森之問”的回答,最能體現(xiàn)他對教育真諦的理解。錢學森曾經(jīng)苦惱地問: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優(yōu)秀人才?這一困惑并不奇怪,在數(shù)百位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中,作為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中國只出產(chǎn)過9個,而其中8個(除了屠呦呦)的獲獎工作都不是在中國大陸本土做出的。原因何在?錢穎一的回答是,這個問題本身可能就是錯的——人才很可能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而是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中自己“冒”出來的,因此創(chuàng)造適當?shù)沫h(huán)境可能比“人才培養(yǎng)”更重要。換言之,教育的本質,與其說是改造學生的天性,不如說是敬畏之。
什么樣的環(huán)境有利于人才“冒”出來?不同領域的人可能給出不同回答:知識產(chǎn)權制度的安排、充分競爭的市場環(huán)境、豐富的研究資金……顯然,教育環(huán)境是這個鏈條中的重要一環(huán)。一個教育環(huán)境的好,與其說在于具體知識的傳授,不如說在于對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激發(fā)。興趣是最好的導師,一個人只有沿著自己的好奇心去探索知識,才能最大化自己的潛能。
這聽上去容易,實踐起來卻很難,因為有太多“其他東西”在和“興趣”競爭成為學生的學習動力——家長的“期望”,導師的“項目”,“就業(yè)市場”的趨勢……一個人沿著自己的興趣專注前進,可能意味著對“就業(yè)市場需要”的偏離,可能意味著對“導師要求”的偏離,可能意味著“偏科”以至于總學分積下降,也很可能意味著在一條偏僻道路上的反復迷路和失敗。很多時候,學生甚至來不及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到底是什么,就已經(jīng)被重重“期待”所挾持。
錢老師的努力不僅僅在于為學生增加選項、使其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有所取舍,而且在于在盡可能的范圍內,在每一個領域為學生找到最好的標桿,從而最大程度激發(fā)學生的興趣。找我去教學生籃球,不可能激發(fā)他們學習籃球的興趣,但是找姚明去教卻可能激發(fā)這種興趣。這些年,錢老師找各個業(yè)界的標桿性人物去上課、演講、對話,很多在中央電視臺都很難見到的面孔,卻能在清華經(jīng)管學院的講臺上見到——僅2014年的一次年會,就有庫克、馬云、扎克伯格三人同臺,而彼得·蒂爾則直接給學生開課,可見錢老師在“激勵”學生方面付出的努力。
這種“通識教育+個性發(fā)展”的教育改革,不僅僅需要“大刀闊斧改革的勇氣”,更需要“穿針引線的耐心與細心”。書中有很多細節(jié)令我印象深刻。比如,為了了解本科新生的知識水平和思想狀況,錢老師專門“去了若干所北京的中學,包括人大附中、清華附中、北京四中,坐在教室里聽了多門高中課程,包括幾乎所有科目”。作為一個中國頂尖大學最“精英”學院的院長,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又比如,在一次與某個政府官員交流之后,錢老師意識到學生有一項真正重要的技能常常被忽略——寫作能力,于是開設了“中文寫作課”,并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去邀請合適的授課老師。此外,為了幫助了解清華的歷史,還專門給EMBA學生開設了“清華探究”課程——此舉看起來奇怪,實則意味深長:如果一個人對自己身邊的世界都沒有好奇心,怎么可能對周圍更大的世界有真正的好奇心?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這場教育改革很難“復制”——因為特定的教育理念容易復制,但是精益求精的心血卻很難再現(xiàn)。
某種意義上,這個改革實驗不但與急功近利的時代氛圍錯位,也與目前高校改革的方向格格不入。在當下“塑造世界一流大學”的熱烈口號下,幾乎所有“一流大學”的指標都建立在“研究成果”與“論文發(fā)表”之上,越來越多的資源也都圍繞著這一指標分配,教育的重要性在整個大學體系中因而一再萎縮。也就是說,一個教授的“學者”維度越來越壓倒其“教師”維度,一個關注個人發(fā)展的教授幾乎沒有動力改進教學。
這個背景下,從事教育改革更加可貴。錢老師本可以像其他系院領導一樣,自己申請課題、做做研究,讓學院依靠“慣性”運轉。但是,他選擇了全身心地投入教育改革,將大學生從大學的角落搬到視線的焦點,將他們年輕、活躍但相對空白的頭腦視為最寶貴的財富。一定程度上,錢老師所從事的,不僅僅是一個學院的教育改革,而是在為整個社會“雕刻未來”。畢竟,今天學校培養(yǎng)的學生明天將成為整個社會的中堅,更何況清華大學經(jīng)管學院——數(shù)千學生的體量,一代一代學生的累積,其中很多注定成為社會精英,他們是具有“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維”的人,還是隨波逐流的“空心人”,對于整個國家社會的走向影響巨大。
當然,沒有理由對這一改革的成果過于樂觀——畢竟,這一實踐很大程度上是在與整個環(huán)境“拔河”,大學生在踏入這個“綠洲”之前和之后,都不得不在“時代”的激流中沉浮。我自己作為一個老師也常常有一種“無力感”:習慣于對老師和權威言聽計從,學生對思想自由的畏懼常常遠超對它的渴望。然而,正如錢老師自己所說,很多看似“無用”的努力,說不定哪天就結出“有用”的果實。也許某個學生多年以后成為決策者,他會想起某堂通識課上老師講到過的某項失敗改革、從而回避了某個災難性政策;或者某個學生成了投資人,他會想起某場演講中聽到的某個道理,做出一個推動技術革新的項目投資;更多學生則可能僅僅成為普通人,但是他們記得錢老師所說的“君子重于才子”的教誨、在自己普普通通的工作中堅持操守……即使這一切都不發(fā)生,通過將一小片地帶變成綠洲,這個努力本身也使世界變得更好了一點點。廢墟上的鋼琴聲,劃破灰暗,格外動人。
本文已獲授權,轉自 吳敬璉主編的《比較》雜志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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