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知識分子”主編喝下午茶
?魯白：中國教育改革的關鍵是高考
撰文 | 劉皓琳（FT中文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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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清華大學藥學院教授、著名神經(jīng)科學家魯白的下午茶約在了北京東城一家隱秘的私人茶室，他趕在我下樓迎接之前就已來到門口。時值冬天最冷的一月，魯白戴一頂黑色線帽，握手稱呼我“小劉”，親切如鄰家長者。
于1990年代在康奈爾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魯白一直在美國從事科研。2009年7月，魯白辭去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神經(jīng)發(fā)育研究室主任回國定居，并出任中國葛蘭素史克研發(fā)部副總裁，2013年起，他回歸校園，任清華大學教授。近兩年，他的頭銜又多了一項。他與另兩位知名學者饒毅、謝宇共同創(chuàng)辦并擔任主編的《知識分子》，每日堅持推送科學、教育題材的原創(chuàng)文章，看似“高冷”，卻屢獲“10萬+”點擊，影響日增，在新媒體中自成一股清流?！爸R分子”，也是魯白談興最濃的話題。
《知識分子》的波折與愿景
在微信公號剛剛興起的時候，三位學者決定發(fā)揮特長，業(yè)余做個科普主題的微信公眾號，取名“賽先生”。三位主編原本只有分享記錄的樸素念頭，卻沒想到“賽先生”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迅速躥紅，同時也擁有了一個小小的團隊。隊伍壯大之后，三位主編與出資人關于戰(zhàn)略與愿景卻產(chǎn)生了分歧，后來更是發(fā)現(xiàn)“賽先生”名字已被出資人搶先注冊。魯白回憶當時的心境說，“我們原來認為自己在做一件好玩的公益的事情，也沒想要有收入，卻有一天突然意識到我們其實在給別人打工。”
事情后來的發(fā)展愈發(fā)戲劇化。協(xié)商未果后，三位主編被“賽先生”公號開除。無奈下從零開始新創(chuàng)的“知識分子”，卻幸運地在一誕生就擁有了真格基金的支持，接著又幾乎全數(shù)挖來了“賽先生”的編輯團隊。不久前，“知識分子”更正式收購了“賽先生”。魯白把這比作喬布斯被自己創(chuàng)辦的蘋果公司開除，多年后又回歸執(zhí)掌蘋果，又笑說“不過我們沒有那么大規(guī)模”。
由于報道饒毅與徐小平關于“投資對科技進步到底有沒有貢獻”之爭，以及第一時間推出對屠呦呦獲得諾獎的解讀，“知識分子”很快超越了“賽先生”曾經(jīng)達到的高度，成為科學教育類自媒體中繞不過的名字。與此同時，魯白對“知識分子”的愿景和期許卻初心未變。首先，“知識分子”希望推廣新時期的科學文化。“改革一開始在工業(yè)農(nóng)業(yè)、金融財政等方面，逐漸進入到科技教育的領域，也已經(jīng)有相當?shù)某晒?。今后阻礙中國進步的障礙來源，可能就逐漸不是體制機制，而是科學文化。我們希望通過推動科學文化來推動整個社會的進步。”
第二，希望改善中國科學與技術的評價與評估體系。“科研單位、教育單位從事科學研究與技術開發(fā)，很大程度上是以評估來導向的。你認為什么是好的，給什么獎勵資助，那整個科技界就往這個方向跑。評估體系一向是瓶頸，是關鍵問題，我們希望民間媒體對評估作出建議、評論或監(jiān)督?！?/p>
第三，希望影響科教領域的政策制定。魯白坦言，中國社會急功近利的風氣若影響到科學界，將違背科學探索的精神?！凹偃缒阕隹蒲械某霭l(fā)點是為了自己提職稱，或者是得到更好的收入，那科學就缺少原動力?？蒲械脑瓌恿撌强茖W發(fā)現(xiàn)，是興趣、好奇心。在功利的思想指導下，嚴重一點會產(chǎn)生道德退化，產(chǎn)生公認的不恰當?shù)男袨?。我們通過報道，對這種行為提出批評?！?/p>
魯白提到，過去中國在制定政策時常常簡單借鑒國外的做法，然而發(fā)展到今天，中國已經(jīng)自己走出一條獨特的道路，無法再僅僅復制國外。當我追問在科研領域有哪些國外的做法不適合中國，他想到的第一個例子卻跨到了教育領域。這也正是他近年發(fā)聲最多的領域之一。他提議休息一下，似乎是要理清思路。
茶藝師適時開始介紹。當天我們飲用的是云南普洱南糯山300年古茶樹茶，新發(fā)酵，入口十分甘潤。盡管入座時就直言自己愛喝咖啡勝過中國茶，但魯白向茶藝師提出了一個在我這個外行看來足夠專業(yè)的“茶問題”——茶泡到哪一泡風味最佳。茶藝師解釋說我們目前只喝到第二泡，而精華在第三泡和四泡。這似乎給了他更大的興趣繼續(xù)接下來的話題。
中國大學、高考與教育改革
魯白曾經(jīng)是美國高考制度的鼓吹手。美國高考不只是一張考卷，而是包括一系列考核，比如GPA（平均成績點數(shù)）、課外活動、社區(qū)服務、智力水平等等，綜合評估錄取。中國則是“一考定終生”。
“經(jīng)過多年思考，我的觀點已經(jīng)跟過去不一樣了。完全復制美國這一套做法來中國是不合適的。首先是公平問題。有說法說高考是中國非常少數(shù)還比較公平的一個機制。在這個機制，陜北農(nóng)村的小孩還有可能上北大。假如說你用別的方式來考核，這些人可能就完全沒有機會了。另外一個因素是誠信。中國社會是一個誠信度相當差的社會，比如課外活動完全可以被輕松編造出來。此外，中國家長對下一代教育投入極大，這投入可能包括關注與資金。照搬美國那一套制度來中國，可能最終變成了拼爹。有資源的家長可以把孩子的短板都彌補上，邊遠落后地區(qū)、沒有資源的家長就無法做到。這并不是學生本人資質的差別，而其實是家長資源的差別?！?/p>
我說，教育改革說了這么多年，從我讀小學中學的體驗和后來的觀察看，很難說學生的負擔是重了還是輕了。
魯白認為，這其中的關卡是高考。長期以來，中國的教育以高考為導向。高中的全部導向是怎么考進大學，考入名校學生多的高中就有好的聲譽，接下來初中的導向就是怎樣進入這些高中，一級級傳導下去，最后甚至落實到幼兒園。改革高考，可以從根本上改革教育機制，這是個聽上去邏輯簡單，但實踐困難的事情。
我問，那么高考改革方向是什么呢？
“大學的教育分兩種。一種是精英教育，在少數(shù)學校的少數(shù)專業(yè)培養(yǎng)領袖。這是一流高校想要挑選的人。但社會還需要一大批人從事各行各業(yè)的工作，需要有各種專業(yè)訓練和能力培養(yǎng)，那么有另外一大批高校的目的是培養(yǎng)好這樣的人。這兩類人才的錄取方式是不一樣的。高考應該設計一個方案，把兩批人都選出來?，F(xiàn)在自主招生沒有放開，這是最大的挑戰(zhàn)?！?/p>
魯白進一步提出，自主招生僅是教育多元化的第一步。下一步是大學形態(tài)的多元化，也就是說要放開私立大學，要讓外國大學來中國辦分校，形成一個生態(tài)。這個生態(tài)里有各種各樣的教學方式，大家百花齊放，看看哪一個真的可以對中國未來的教育有貢獻。
如何求知，如何成人
魯白的兩位子女均就讀于常青藤高校。在我們對話的最后時間里，他談到自己及子女求學的經(jīng)歷，把教育的范圍從一國縮小到一家、一人。
魯白的兒子本科就讀于普林斯頓大學，時任校長ShirleyTilghman的一句話讓魯白印象頗深。面對學生家長關于孩子未來讀法學院、醫(yī)學院等出路的提問，她說，“要是你的孩子知道他將來要干什么，普林斯頓可能對他不合適。普林斯頓應該能讓你自己找到未來所愛的這個事業(yè)。”大學有一個任務，就是幫助學生發(fā)現(xiàn)自我。大學老師不僅僅是教知識，而是要激發(fā)學生去探索。
“如果中國教育要發(fā)生進一步實質的改變，可以用4個字來概括：通、雜、交、禮。假如我的小孩現(xiàn)在要上中國的高校，我會從這4個方面來要求?！?/p>
“第一個是‘通’。讀大學不是去學非常專的知識。你可以算一下，哪怕是最好的大學，一個專業(yè)有多少百分比的人最后從事了這個行業(yè)。學生最好要學很多很多的東西，然后自己看對什么有興趣。‘雜’跟通又不太一樣，是說所學的知識看上去不屬同一個體系。比如說你的專業(yè)是工程學，那么可以去學點古文，這個就是‘雜’了?！s’倒不一定對以后找工作有用，但是對人生是有用的?！弧褪墙徊妗蓚€學科如果都學得相當深了，可以有一個交叉。很多情況下，兩門科學發(fā)展已經(jīng)接近飽和，但在交互點上能夠產(chǎn)生新的東西，這是要對另外一門課也有相當?shù)脑煸勔院蟛拍堋弧贸鰜怼！?/p>
這四個字中，“禮”其實是我頗感外的一個。中國有“禮”的傳統(tǒng)。但過去幾十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注重改善基本物質生活，可能丟掉了一些文化層面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社會能夠長期發(fā)展，特別是進入現(xiàn)代化社會的重要因素。魯白回憶他曾問兒子在美國讀中學時的校長，他們希望培養(yǎng)什么樣的學生。校長強調(diào)了知識、價值觀、職業(yè)發(fā)展之后，加了一個“修養(yǎng)”?！啊Y’是一個現(xiàn)代人對別人和自己的尊重，是現(xiàn)代文明中必須遵守的規(guī)范，而這跟創(chuàng)新是不矛盾的。這是一種風范，應該在我們的教育中體現(xiàn)出來?！?/p>
對話的最后其實又回到了“知識分子”。魯白由“修養(yǎng)”談到做公號的“優(yōu)雅”。“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觀點，我也不一定要壓服你。只需要有表達的機會，因為很多事情是在爭辯當中越爭越明。而且辯論時也不需要攻擊的方式、激烈的語言，優(yōu)雅的風范反而更易被對方接受。當下，也許你覺得是敗了，但是人家會記住你的風格，記住你還能在挫折與不順中保持風度?！?/p>
何止教育與媒體領域呢，這份“優(yōu)雅”應該是每個現(xiàn)代人的必修課，或是補習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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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版編輯：李 赫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