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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濟學家海聞自述｜洋插隊：海外存知己，聞聲憶友人

2022/09/18
導讀
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經(jīng)歷，終生難忘。

編者按：

今年是改革開放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頒布后的第一批學士畢業(yè)40周年。作為改革開放后最先自費出國留學的大學畢業(yè)生，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講席教授海聞近日撰寫文章，回顧了自己畢業(yè)后自費赴美留學的難忘經(jīng)歷。經(jīng)海聞教授和「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公眾號授權，《賽先生》將陸續(xù)連載此文，以饗讀者。前情見：


經(jīng)濟學家海聞自述｜洋插隊：我的自費留學生涯
（一）
經(jīng)濟學家海聞自述｜洋插隊：我的自費留學生涯
（二）
經(jīng)濟學家海聞自述｜洋插隊：我的自費留學生涯（三）


  • 交流

作為最早自費出國的中國大陸學生，我當時在美國的經(jīng)歷是現(xiàn)在的留學生們不會再有的了。當時，我們很受人關注。我剛到美國不久，就有臺灣同學主動接近我。有的是好奇，看看從“敵對”的大陸來的學生長什么樣，尤其聽說我是北大來的，更覺得有神秘感。有一次，一位臺灣同學看著我的毛衣問，“這是大陸生產(chǎn)的嗎？”“當然是??！”他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中國大陸并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么貧窮落后，就像臺灣人民也不是我們認為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一樣。

接觸多了，就知道臺灣學生有兩類，本省人和外省人。一般來說，本省人對國民黨不以為然，一個當過憲兵的臺灣同學還跟我講他所聽到的國民黨剛到臺灣時濫殺共產(chǎn)黨的事。外省人比較維護國民黨和蔣介石，為此我們還發(fā)生過一些小爭論。也有臺灣同學告訴我，他們出國前專門接受過培訓，告訴他們若遇到大陸學生應該怎么辦等等，主要當然是動員大陸留學生“投奔自由”。怪不得我到美國后不久，就不斷收到臺灣寄來的《中央日報》《光華》雜志，還有“投誠獎勵條例”等。

臺灣學生對大陸學生很感興趣，尤其是臺灣女生，愿意聽大陸男生們講自己的經(jīng)歷。臺灣的留學生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故事：上大學、當兵兩年，然后出國留學。大陸的男生則基本上是一個人一個故事?？梢姡{兩岸分隔久了，互相都不了解。1982年暑假期間，學校接待了一批臺灣的官員和企業(yè)家來美短期培訓，住在學生宿舍，也在我打工的學生餐廳用餐。聊天中，他們很快知道我是從大陸來的，而且是北京大學畢業(yè)的，于是就一個個排隊跟我照相，我頓時成了“明星”。

此外，其他國家的學生對大陸學生也不太了解，一看是中國人，都以為是從臺灣來的。有一次碰到一些韓國學生，其中一人跟我聊天，問我從哪來。我說：“中國”?！芭_灣？”他很自然地問?！安皇牵袊箨?。”我也很平靜地回答。沒想到他一下子睜大了眼睛：“Red China（紅色中國）？！”然后，他馬上大聲地告訴同伴們，“他是從紅色中國來的！”一群人立刻圍了上來，好像觀賞一個外星人一樣地看我。

為了讓港澳臺及旅居其他國家的中國人更多地了解中國大陸，我跟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聯(lián)系上了，并從領館文化處借來了一些大陸的電影，包括《布達拉宮》《黃山》《中國風貌》等風景紀錄片，以及《喜盈門》《城南舊事》《知音》等故事片，周末在校園里借個教室放映，引來了很多臺灣同學和當?shù)厝A人觀賞。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中國大陸拍的電影，對于故事情節(jié)、演員演技，以及中國大陸的名山大川都贊不絕口。不少人看完后迫不及待地問我：下次什么時候放？為此，我還得了一個“電影先生”的名號。

20世紀80年代初，中美剛剛建交不久，美國人對中國大陸也充滿好奇。當時在美國有一個“美中人民友好協(xié)會”，1974年成立于洛杉磯，是美國規(guī)模最大的、歷史最悠久的全國性民間對華友好組織之一。在加州州立大學里，不少教授是協(xié)會成員，其中一位數(shù)學系的教授Newell跟我成了好朋友。


跟Newell教授一起參加美中人民友好協(xié)會第九屆全國代表大會


1983年，美中人民友好協(xié)會第九屆全國代表大會在洛杉磯召開，我們一些從大陸來的留學生也有幸參加了這次年會。年會上，中國駐美大使章文晉，美國首任駐華大使伍德科克（Leonard Freel Woodcock），中華人民共和國衛(wèi)生部顧問、美國友人馬海德醫(yī)生等做了精彩發(fā)言。參會的留學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女演員陳沖，她當時也在加州州立大學自費留學，但和我不在一個校區(qū)。陳沖是那個年代很火的女明星，1980年憑借電影《小花》中趙小花一角獲得了第3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女演員獎和南斯拉夫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獎。


在美中友協(xié)全國代表大會上跟陳沖等中國留學生合影


跟現(xiàn)在的青少年一樣，我們年輕時也“追星”，在國外碰到當紅女明星，忍不住上去搭訕幾句。陳沖也是恢復高考后于1978年考取上海外國語學院，主修英美文學。女明星在這種場合也是一個普通學生，看到同是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自然格外親切。晚餐后舞會開始，陳沖好像想跳舞，可是中國的男留學生大多是書呆子，不會跳舞。我在大學里雖然參加了“掃舞盲”，但對自己的舞技也沒有信心，終究失去了一次與女明星跳舞的機會。

  • 生活

在美國的最初兩年里，念書和打工之外的生活也是豐富多彩的。我最喜歡的是開車。剛一到美國，看見年輕的小女孩都開個車到處跑，很是羨慕。想當年在農(nóng)村插隊務農(nóng)時，想開開拖拉機都沒有資格，現(xiàn)在如能開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跑該多爽啊！于是，到美國不久后我就開始去考駕照。美國考駕照很容易，當時是10美元，先考筆試，及格后領一個練習執(zhí)照，就可以跟朋友學習開車，也可以在有正式駕照的人陪伴下開車上路。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國內當個汽車駕駛員仍是很吃香的，“聽診器、方向盤、營業(yè)員”，都是普通人夢寐以求的工作?？墒窃诿绹绕湓诩又?，汽車就像我們的自行車一樣，開車是人們生活的基本技能。考駕照不是一個門檻，教開車也不是一份職業(yè)。為了鼓勵大家學習開車，考駕照時我看到了試題上有這樣的鼓勵：“不要緊張，全美國有幾千萬人都通過了駕照考試，你也行的！”由于看了一些過去的試題，我的交規(guī)筆試一次通過，還是滿分，帶我去參加考試的臺灣同學不禁感嘆說，“不愧是北大的，我可從來沒有得過100分！”然而，我的路考則是一波三折，考了五次才通過，為此又去考了一次筆試，因為一次筆試只能參加三次路考。我的路考之所以如此不順，一方面是對美國實際交規(guī)的不熟，另一方面是在洛杉磯的馬路上開車實在太緊張。美國的路考不是在駕校的練習場上，而是直接上路去考。洛杉磯地區(qū)不僅交通繁忙車水馬龍，而且車速都很快，我一緊張，一個動作不符合要求，考官就馬上給我fail（不及格）。不過，這樣的嚴格要求也使得我的技術提高很快。拿到駕照后，我就經(jīng)常找車開。暑假期間，一個臺灣同學回去探親，就把他的車子交給我玩。那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晚上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開小汽車”和“高速公路”，就這兩個概念就已經(jīng)夠那個年代的年輕人激動一番了。

除此之外，我還喜歡拍照。攝影本來就是我的愛好，中學時就經(jīng)常跟同學在一起，用120的海鷗照相機或我們家的135照相機拍照，我們還用紅領巾包著15瓦的燈泡做暗室，買了相紙、顯影劑、定影劑等自己印照片。到了美國，我就希望能把在那里的很多經(jīng)歷拍下來回國跟家人和朋友分享，也想留給將來的回憶。我還拍了很多幻燈片，除了美麗風景、高樓大廈、各類活動外，我還專門跑到洛杉磯的窮人區(qū)，拍露宿街頭的流浪人群，也拍了在草坪上認真看書的美國學生。我為此還專門買了一個幻燈放映機，回國后將這些幻燈片放給大家看。


跟易綱同學在迪士尼樂園游玩


當然，旅游也是一件我非常感興趣的事。在美國留學的最初兩年里，我跟一些香港同學一起開車去了一趟舊金山，跟兩名印尼的華裔留學生開車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但最難忘的兩次，一次是1982年暑假，北大同班的室友易綱來加州看我，我們一起去洛杉磯南面的迪士尼樂園去玩了一天。他是我們77級第一批公派學生，當時在美國伊利諾大學學習。雖然都是研究生了，但我們在迪士尼樂園還是玩得像孩子們一樣開心?？梢哉f，這是我們第一次真正享受童趣，在黑暗的“空間”和“鬼屋”中大喊，在“飛船”沖向水中時大笑，直到晚上仍意猶未盡，把到美國以來的所有壓力和疲憊都蕩滌一空。


跟同學去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旅行


還有一次是跟在圖書館一起工作的國際學生開車去墨西哥的邊境城市蒂華納(Tijuana)。蒂華納在加州圣地亞哥的南面。這次旅行的最大感受是美墨之間的“差別”。首先，出入境的差別：從美國去墨西哥，既不需要簽證，也無入境檢查，根本沒有人管，只是通過一個不可倒轉的旋轉門，就從美國來到了墨西哥。反之，從墨西哥回美國，則不僅反復審查，連汽車的后備箱都要打開檢查。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墨西哥連國家的尊嚴都沒有了，繼而又覺得墨西哥也很無奈，他們需要美國人去消費以改善生活。其次，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差別。美國這邊的高速公路質量很好，一過邊境就馬上不行了。美國這邊的圣地亞哥富裕發(fā)達，墨西哥的蒂華納則貧窮臟亂。除了很多兜售商品的和乞討的，還有不少拉皮條的。說實在的，這種貧窮和富裕的差別，對于經(jīng)濟學專業(yè)的我來說，還是深有感觸且不是滋味的。

  • 回國

從1982年1月入學到1983年12月畢業(yè)，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這兩年讀的是碩士學位，除了英文以外，學業(yè)上的壓力并不是很大。最重要的，我沒有像早年很多自費留學生那樣，因為打工而耽誤學業(yè)，或因為成績不好需要多修學分而不得不打更多的工。我在最困難的時候挺過來了，基本上在一年半的時間里，完成了9個學分的英語課和27個學分的經(jīng)濟學課程，最后一個學期我只修了一門課，同時在準備加州州立大學獲得學位必須要通過的英文考試GWPE。

當我即將完成學業(yè)準備回國時，美國教授海格蘭德（Haglund）勸我繼續(xù)留在美國讀博士。她說，在美國學術界，碩士基本上不算什么，讀完博士才能算得上經(jīng)濟學家（economist）。她甚至愿意替我做申請學校的經(jīng)濟擔保人。另一位教國際經(jīng)濟學的日本裔教授Ishimin對北京大學很看重，我是他教過的第一個北大學生。上課之余，他還經(jīng)常跟我聊天，甚至請我到他家吃火鍋。他也覺得我應該繼續(xù)讀博士，并愿意替我寫推薦信。

因此，臨回國前我決定申請1984年秋季入學的博士項目，考了GRE，發(fā)出去一批申請信，然后準備回國等結果。如果有學校錄取我了，我就再回來攻讀博士，如果沒有學校錄取我，那我回國就開始找工作。不管怎么說，我是1983年美國加州州立大學的經(jīng)濟學碩士，可以說是77級獲得學士學位后最早的留美碩士之一，回國找工作應該沒有問題。

聽說我要回國，很多朋友都很詫異。當時中美之間生活水平差異很大，很多人出國都想留在美國。尤其自費留學，沒有花國家的錢，也沒有公派學生必須回國服務兩年的簽證規(guī)定，因此自費留學生幾乎沒有學成回國的。但當朋友們知道我希望回去參與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時，又都表示欽佩和支持。


在歡送會上發(fā)表“告別演說”


1984年2月5號晚上，加州長灘的美中友協(xié)分會為我舉行了一個歡送晚會，來了48人，包括教授、同學、朋友，不少美國人和國際同學，還有很多臺灣、香港和大陸的中國同學。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我的日記本上寫下了祝福留言。


來自臺灣的陳鈞銘教授的留言：

“海外存知己。聞聲憶友人。”     


美國朋友Gary的留言：

“Your time here in my country was short, but our friendship across the ocean will be long. Good luck on helping your people! （雖然你在我們國家的時間很短，但我們之間跨越太平洋的友誼將是長久的。衷心祝福你能幫助你的人民）。”


一位臺灣同學的留言：

“盼望您能用您的所有，為和平統(tǒng)一中國盡全功。”


一位香港同學深情地寫了一首詩，最后兩句：

“別后相見知何日，長堤此際訴離情。”


很多朋友送了禮物或賀卡，表示希望今后能在北京或其他城市再見面。晚會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大家輪流發(fā)言，依依惜別。我深受感動，留戀不舍。當晚我作了“告別演說”，回家后還記了日記，留給將來的回憶。

在洛杉磯機場乘坐中國民航（CAAC）的班機回國


1984年2月11日，我在獲得了中國駐舊金山領事館的“入境簽證”（那時回國還需要簽證）后乘坐中國民航的班機，從洛杉磯回到上海，結束了我第一階段的自費留學經(jīng)歷。


回到家不久，我就接到了加州大學（戴維斯）經(jīng)濟系攻讀博士學位的入學通知書。于是，我沒有在國內找工作，半年后又一次回到美國，開始了我攻讀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和在美國高校任教的又一段經(jīng)歷。


從1982年出國，到1995年開始回北大，到2002年最終辭去美國大學教職，我先后在美國學習和工作了20年。與后面的經(jīng)歷相比，最初兩年的自費留學生涯是最艱苦的，最具挑戰(zhàn)性的，也是最難忘的和最有價值的。我通過在美國社會的打拼，戰(zhàn)勝了語言、文化、專業(yè)、財務等各方面的困難，成功地完成了從一個初中沒有讀完的知青，到一個基本不會英文的政治經(jīng)濟學專業(yè)的大學生，再到一個美國大學經(jīng)濟學碩士的轉變，奠定了日后在美國繼續(xù)學習工作和從事經(jīng)濟學研究的基礎。這兩年的“洋插隊”，就如東北九年的下鄉(xiāng)，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經(jīng)歷，終生難忘。


2022年7月


作者簡介：

海聞，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講席教授，北京大學原副校長兼深圳研究生院院長，匯豐商學院創(chuàng)院院長?，F(xiàn)任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匯豐商學院院務委員會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國際經(jīng)濟學和發(fā)展經(jīng)濟學。


曾在黑龍江虎林縣紅衛(wèi)公社下鄉(xiāng)九年。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學士（77級），美國加州州立大學（長灘）經(jīng)濟學碩士，加州大學（戴維斯）經(jīng)濟學碩士和博士。曾任美國福特路易斯學院助教授和副教授（終身職）。1995年回國參與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中國經(jīng)濟研究中心，2004年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2008年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


制版編輯｜小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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