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實錄|孟德爾和達爾文誰更聰明？
2022年7月20日，是現(xiàn)代遺傳學之父孟德爾誕辰200周年紀念日。當日，賽先生特邀神經(jīng)科學與分子生物學家、北京大學講席教授饒毅和中國科學院院士、古生物學家、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原所長周忠和，分別從遺傳學和進化論的角度詮釋孟德爾科學發(fā)現(xiàn)的重大意義，并從各自切身經(jīng)歷和體驗出發(fā)，圍繞孟德爾做出重大發(fā)現(xiàn)后長期被忽視、其科學發(fā)現(xiàn)對生物學發(fā)展的奠基性意義、其一生坎坷經(jīng)歷對當今科研環(huán)境和科學家個人選擇等話題展開對話，帶我們重新了發(fā)現(xiàn)孟德爾！本期直播主持人為賽先生主理人郝俊。以下為精彩的文字實錄：
主持人：達爾文和孟德爾是同時代的人，為什么達爾文聲名大噪，而孟德爾一直被忽視呢？
饒：這有幾個原因。第一，達爾文和孟德爾的研究結論的適用范圍不同。達爾文的進化論（或稱演化論），它本身是很寬泛的概念，在多個層級都有意義，從人到整個生物世界，從生物到哲學，進化論與人類社會已知的概念都會發(fā)生碰撞，所以達爾文的影響更大是很自然的。而孟德爾的研究，盡管在生物領域內極端重要，但畢竟是一個專業(yè)較窄的領域，對大眾來說，還是比較陌生。第二，達爾文是英國背景，孟德爾的背景很復雜，他的故鄉(xiāng)與德國、捷克、奧地利都有關系。從文化傳統(tǒng)看，在公眾宣傳上，英國做的要比德國好得多。同樣的貢獻，英國也比德國有名，英國的影響力要比德國大，這是文化歷史的原因。
周：我同意饒老師的觀點。我補充的一點是，他們兩個人研究內容通俗性不同。達爾文的進化論傳到中國，很多人是把『經(jīng)』給念歪了。提到進化論，公眾都會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把它當成金句。但實際上，達爾文的學說不能用適者生存概念來概括，而是他借用的適者生存概念讓公眾理解。但這句話太深入人心了，達爾文自然也名氣更大。
主持人：孟德爾和達爾文各自的背景如何，他們有什么淵源？兩個人在當時的科學界有什么交集嗎？
饒：達爾文是標準的『富二代』『學二代』，甚至是『學三代』，家境特別好。結婚之后，妻子也家境優(yōu)渥。孟德爾是典型的苦孩子出身，家里非常窮。21歲，他為了求學，自愿決定當神父，在修道院度過了一生。孟德爾是看過德文版《物種起源》的，還做了注釋。他也去過倫敦。但是否見過達爾文，沒有明確的記載。
周：我看過一個最新的文獻，考證了一下他們的關系。研究他們的關系，現(xiàn)在是科學史的研究范疇了，孟德爾是受過達爾文的影響的。
饒：達爾文沒有孟德爾聰明！
周：這個我沒聽說過。你這個結論我倒不一定同意。
饒：這是因為沒有人給你講證據(jù)。我是有證據(jù)的。
周：不聰明的標準是什么？
饒：兩個人同樣做一個研究，孟德爾得出來結論，達爾文沒有，所以孟德爾更聰明！
周：孟德爾也沒有得出達爾文的結論啊。
饒：孟德爾沒有做達爾文的研究，所以這個沒法判斷。
周：你說的就是雜交實驗吧。
饒：是的。達爾文也做了雜交實驗，而且得到了完美的3：1，但是他沒有得出遺傳學定律。還對結論進行了錯誤的解釋，提出了泛生子。這明顯是和自己的自然選擇理論矛盾的。所以我說，達爾文沒有孟德爾聰明。
周：達爾文確實一直被遺傳和變異的機理所困惑。仔細讀《物種起源》，有時會看到自相矛盾的地方。實際上，達爾文一直在糾結。我覺得，這不僅僅是聰明不聰明的問題。達爾文的學習也是很棒的，他也很謙虛，經(jīng)常說自己數(shù)學不好。但我認為，這和達爾文的大學訓練有關。達爾文是博物學家，他的好奇心很強。對地質學、生物分類學都有貢獻。孟德爾則受過嚴格的數(shù)理方面的訓練。
饒：達爾文的條件太好了，所以他受的教育反而是偏傳統(tǒng)的。孟德爾條件差，他學的東西更現(xiàn)代化，孟德爾在大學受到的教育，是現(xiàn)代科學思維方法的訓練。這也是現(xiàn)代家庭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凡是家長懂得多的，家長會讓孩子去學的更傳統(tǒng)的專業(yè)（內容），家長不太懂，孩子反而有機會學更新的東西。家長懂得太多了，說不定是孩子的絆腳石，影響了孩子的發(fā)展呢。
主持人：孟德爾在1866年發(fā)表了《植物雜交實驗》的論文，但是在學界沒有任何聲音。直到20世紀初，孟德爾的貢獻才被世人所知，以至于發(fā)現(xiàn)孟德爾都成了一門學問。這又是為什么呢？
饒：說到底，是孟德爾的工作太超前了！
周：我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很遺憾的事情。做出這么偉大的發(fā)現(xiàn)，活著的時候沒有被認可，孟德爾實際上非常希望被認可，誰都希望被別人認可，這是人之常情。孟德爾自己是很自信的，他相信未來肯定會意識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
饒：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件好事啊。這說明孟德爾領先了全人類幾十年。所以我說，孟德爾是生物學上第一座智力高峰。從他離世到被發(fā)現(xiàn)，有16年，從他發(fā)表論文到被發(fā)現(xiàn)，有35年！中國文化傳統(tǒng)認為當領導，就是一種行政性的領導，機構性、行政性、組織性的領導。孟德爾沒有任何行政職位，他的領導是思想性的領導，是一種intellectual leadership。
主持人：饒老師您曾說，孟德爾的貢獻居然沒有被遺傳學領域第二重要的科學家、諾貝爾獎得主所理解，這個人是誰呢？
饒：摩爾根啊。摩爾根很有趣，他不理解孟德爾，還笑話孟德爾，最后發(fā)現(xiàn)是自己搞過了。發(fā)現(xiàn)搞錯了之后，他就完全照抄了孟德爾的思路，做了實驗，最后得出了正確的結論。簡直是啪啪打臉。我覺得，摩爾根這一點特別值得敬佩。在科學上，就應該尊重事實。在事實面前，打臉就打臉，該認錯就認錯。如果在事實面前，還不認錯，那才是真的打臉！
主持人：我們今天紀念孟德爾，稱他為遺傳學之父，科學的巨人，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孟德爾對今天的影響呢？
饒：從生物學上來說，遺傳是很獨特的現(xiàn)象。遺傳實驗不依賴物理、化學，就可以獨立研究，這在今天的生物學領域，很特殊。孟德爾，幾乎是憑自己的一個人、一篇文章的力量，就創(chuàng)建了遺傳學學科，這在科學史上都極為罕見。今天，90%的生物醫(yī)學研究都與遺傳學有關，孟德爾的貢獻是開創(chuàng)性的。
周：孟德爾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找到一個機制，也就是遺傳的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是基礎性的，奠基性的。今天的生命科學發(fā)展很快，技術日新月異，但這都離不開孟德爾發(fā)現(xiàn)的成果。農業(yè)、健康、下一代，這些問題是每個人都關心的，這都是遺傳學的研究范疇。我們的生活，離不開遺傳學。
主持人：孟德爾在修道院里做研究，十年如一日。今天的科研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孟德爾對今天的科學家和科研工作，有什么啟示呢？
周：孟德爾所在的修道院很特殊，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修道院不同。那里是當?shù)氐膶W術中心、甚至是科學文化中心。孟德爾很勤奮，專注，純粹。這都是科研人員必備的品質。今天的生活環(huán)境已經(jīng)翻天覆地，今天的年輕人，不管是不是做科研，還是其他行業(yè)，都或多或少是焦慮的。在內卷的時代里比拼，似乎很難專注地去做一件事了。在今天，科學工作也是職業(yè)化的。我覺得社會還是要創(chuàng)造一種條件，讓科研人員能專心科研?？蒲腥藛T還是要抱有強烈的好奇心，專注，勤奮，這是啟示吧。
饒：我覺得，可以用孟德爾的例子教育學生，要做長期的課題。即使在今天的環(huán)境下，也要想方設法給自己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做長期的研究，做出和短期不一樣的東西。不要著急，要沉得住氣，著急的時候也不要吭氣。今天再艱苦，也沒法和孟德爾時代相提并論。孟德爾是為了吃飯，才去修道院的，就是太窮了，單純?yōu)榱俗x書，生活。21歲，就放棄了結婚生子的自然權利，獻身科學，這是很偉大的，很難得的。
另外，我希望科技管理部門，要創(chuàng)造環(huán)境。不要不停地去評價，引導大家去做短平快的項目。如果太功利，肯定是不利于科學研究的，尤其是長期的科研。孟德爾修道院的院長——納普院長，是孟德爾真正的伯樂。他就是很寬容的，很支持的。納普院長是一個非常好的科學史上的典范，科研管理者應該像納普院長學習。
主持人：最后，請二位老師談談商周老師寫的這本《孟德爾傳》。
饒：中文世界中，很少有人把孟德爾的故事寫得這么全的。我自己原來在北大講課的講義有一章專門講孟德爾，但是我沒有商周寫的這么全面。商周在德國工作，他懂得德文，文獻量和一手資料都比一般人多。這本書非常值得大家讀。另外，《植物雜交實驗》的論文，這本書也翻譯了，我之前看的都是英文的。這個論文非常重要。孟德爾的邏輯非常好，特別值得大家學習。
周：我覺得大家要讀讀這本書。這么偉大的一位科學家，一直被忽視，甚至在中國，我們普通百姓可能都不太了解，我覺得很遺憾。很多知名度大很多的人，貢獻完全沒法和孟德爾比肩。商周老師很專業(yè)，他是用一種很嚴謹?shù)膽B(tài)度來寫傳記的，作者有很好的科學背景和文學背景，科學基礎扎實，語言流暢，兩者缺一不可。另外，這本書的細節(jié)特別豐富 ，我也是讀了這本書，才更了解孟德爾。
主持人：今天受益匪淺，謝謝兩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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