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兒所時期，孩子需要怎樣的愛？| 36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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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個月”系列第3篇
《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第12篇
撰文 | 崔箏（《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特邀作者）
責編 | 黃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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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孩兒面。
這句形容夏季天氣多變的古諺，一直縈繞在曉麗的腦中。
她和兒子奔奔應邀到鄰居家做客不過一個多小時，期間兩個孩子看了兩集動畫片，被幾只做救援隊員的狗逗得咯咯直笑；接著因為搶玩具，奔奔哭了一次，Emma尖叫打滾兩次；最終，倆娃各占據(jù)房間一角，奔奔分到了幾個Emma指定的舊玩具，正玩得開心。
不一會兒，和平再次被打破，奔奔被一個旋轉陀螺的閃光吸引，伸手去拿，陀螺失去平衡倒下。幾乎是同時，Emma的尖叫響起——她花了很久才掌握了讓陀螺旋轉起來的技巧，剛想要喊媽媽來看，勝利的喜悅戛然而止，情緒迅速反向爆發(fā)。而奔奔也被小姐姐的崩潰嚇了一跳，一臉驚恐地睜大眼睛，終于也忍不住哭起來。
喜悅、悲傷、憤怒……兩個加起來不到4歲的孩子，正在向這個世界表達著他們稚嫩而短暫、真誠而沖動的情感。
在《漢語大辭典》中，情感被定義為“對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應”。英語中的“Emotion”，從法語“émouvoir”衍生而來，其原來的意思是“挑動”，同樣強調外界的刺激。心理學的定義中，情感是人類在接受外界信息之后，所體驗到的自身主觀狀態(tài)的改變；情感會通過面部表情、動作、語言等載體向外界表達，人類在個體的成長中，會自發(fā)控制情感的表達。
人類情感表達，從出生不久之后就開始了，并在生命的前三年中，從簡單的喜怒哀樂，向復雜、深沉的情感系統(tǒng)發(fā)展，并開始理解同伴。而人類成員之間的共情，是社會在人類進化中產生的基本條件之一。
本文待發(fā)之時，正值攜程托幼所涉嫌虐待幼兒事件引發(fā)大眾關注。幼兒的情感發(fā)展來源于物種基因，更來源于外在環(huán)境的投射，幼時的經歷會對孩子產生深遠的影響。無論是在家中，在學校，在機構，無論親生、收養(yǎng)、托育，每個孩子都值得被善待。
愛的教育，真是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本能的聯(lián)結
“我婆婆撫養(yǎng)了三個孩子，問‘Terrible Two’（糟糕的兩歲）該怎么辦，她依然連連搖頭。” Emma的媽媽張媛嘆了一口氣，“好懷念她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大眼睛長睫毛。大家都愛逗混血兒，她就跟誰都笑?！?/p>
剛出生不久，不少新生兒都會露出莫可名狀的微笑。然而，要到5周以后，他們的微笑才是有意識、有意義的。這時，寶寶們開始能區(qū)分人和其它非社會性刺激，并本能地對同類示好——聽到大人的聲音、看到人類面孔時，嬰兒會露出微笑，這就是社會性微笑的出現(xiàn)。
這微微一笑并不簡單，神經生理學、認知、社會化行為和情感的發(fā)展都參與其中。在適當?shù)臅r候露出社交微笑，也是現(xiàn)代兒童保健中評價嬰兒健康發(fā)展的重要指標。
嬰兒的社會性微笑是每一個家長最美好的回憶之一，這是一個初來乍到的人類新成員，向他/她的同類展露的最本能的情感。這情感抽芽長葉，發(fā)展壯大，迅速發(fā)展成這個世界上最深沉復雜、難以預測的系統(tǒng)之一。
剛開始，無論是對最親近的媽媽還是陌生人，嬰兒的社會微笑是無差別的。隨著腦部發(fā)育，嬰兒對于外界刺激內容的處理能力增加，大約從第4個月開始，嬰兒的微笑開始有選擇性，對母親或是最親近的照看人笑得最多，對陌生人笑得較少。
再過上一段時間，嬰兒的情感逐漸分化，開始根據(jù)特定刺激表現(xiàn)出不同反應。例如，對于父親夸張的鬼臉和怪聲音，和對于母親溫柔的喂食呼喚，嬰兒對前者的反應可能是“咯咯”的嬉笑，后者則是綜合了渴望、歡樂和急切的催促。
一則點擊量很高的網(wǎng)絡視頻中，母親在給不會說話的嬰兒讀繪本，情節(jié)平淡無奇，嬰兒全神貫注，但只要母親讀到最后一頁的“The End”（“完”），他就會嚎啕大哭。于是母親從頭再來一遍，再到最后一頁，嬰兒又川劇變臉一樣展露出悲傷的表情和盈眶的淚水，母親一邊被逗笑，一邊只得再重新來過。
在溫馨可笑的情節(jié)之外，這個視頻還展示了一個嬰兒情感發(fā)展的另一個標志點，即在能夠調動情感的特定環(huán)境中做出相應的表達。嬰兒喜歡母親給他讀繪本，然而，經驗告訴他，“The End”通常是這種美好體驗的結束。于是他迅速表達出自己的情感，以告訴媽媽，他不想結束。
在情感發(fā)展方面，剛滿一歲的奔奔也正在學習分析情景、調整應對方式，尋求自我安慰和外界的關注與支持。在Emma的哭鬧聲中，他跑向自己的母親，展露出一張委屈的臉。
他馬上得到了他想要的，曉麗一把抱住了他。
沖突與和解
“不！就不！”
Emma生氣地一口回絕。張媛有些后悔自己剛提出的建議，讓一個剛剛走入“糟糕兩歲”的孩子分享她最新、也是最心愛的玩具，基本是天方夜譚。
中美混血女孩Emma幾乎能聽懂說英語的爸爸和說中文的媽媽所有的要求，但雙語環(huán)境讓她的語言表達略有遲緩。她說得少，但脾氣可不小，最近幾個月開始變本加厲，吃飯、穿衣開始挑三揀四，連洗澡都要挑塊毛巾。稍不如意，Emma就開始哭鬧打滾，最嚴重時甚至在游樂場咬了另外一個孩子。
張媛深感頭疼，只得向鄰居道歉招待不周。
“這簡直就是預告片，我仿佛在看自己一年后的生活?！睍喳愋Φ?。
事實上，大部分幼兒兩歲左右出現(xiàn)的“反抗”行為，是自我意識發(fā)展，情感表達認識提升的副產品。這個時期，幼兒的自主性和探索能力飛速發(fā)展，他們漸漸對大人制定的規(guī)則產生質疑，并對管束和限制感到憤怒。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在不斷地應對情感。在理想狀態(tài)下，一個人應能夠辨別和理解自己的情感，認知、理解其他人的情感狀態(tài)，在這個基礎上，有效管理自己的情感和表達行為，同時發(fā)展同理心，理解他人，同他人建立和維系關系。
在生物本能和天生性格之外，情感的構建在人類成長中逐漸完成，構建的素材來源于外界的影響，也與認知和自我管理等功能息息相關。
但即使是成人，情感的產生發(fā)展和表達、控制情感的能力也時有沖突?，F(xiàn)實中，有人任由情感奔放流淌，有人隱忍克制，甚至封閉壓抑，背后的故事，都是百態(tài)人生。
在“糟糕兩歲”時，絕大部分幼兒都在經歷情感與表達之間的摩擦。在這個年齡段，大部分孩子的語言能力尚處在在發(fā)展中，還不能支持他們對于自身感受的表達。一個看上去是因為吃不到冰激凌而莫名大哭的孩子，“內心戲”可能比表象要豐富得多。
然而這個階段并不會很長，大部分孩子會在2歲左右迎來語言爆發(fā)期。當幼兒能夠使用基本語言表達復雜含義時，不僅情感表達更加平順，認知、智能和社會性也將迎來飛速發(fā)展——情感的發(fā)展，從來都不是單獨發(fā)生的。
你會驚訝于一個三歲孩子的情感能力，他/她時不時會顯露出驕傲、害羞等“高級”情感。熱愛假扮游戲的他們，還會時常開啟“戲精”模式，撒謊、假裝生氣和傷心起來都是一把好手。
進化的情感
直至今日，幾乎所有關于人類情感的研究都會引用1872年出版的《人和動物的感情表達》中的觀點，作者是達爾文。1830年代，他將對自己情感、道德的思考寫在“M號”筆記本上，幾十年后整理成書。
達爾文認為，情感的表達能夠跨越文化的界限，在孩童的成長發(fā)展中自發(fā)出現(xiàn)。在這本書中，達爾文也用了相當?shù)钠鶃韺憚游?，并總結人類感情的表達與動物的情感表達，尤其是靈長類之間的相似之處，例如，動物園的黑猩猩遇見同類時，也會使用類似親吻、摟抱的行為表達喜悅。
達爾文認為，人與動物的情感有著共同的進化源頭。這一角度與傳統(tǒng)的西方人類中心的思潮大相徑庭。直至今天，攻擊進化論的聲音依然存在。
但達爾文關于情感進化的理論確實存有局限。例如他認為，情感對于智能具有反作用，在人類早期，智能并不那么重要，而人類的情感是早期進化階段的殘余。至今，種系連續(xù)論依然在人類情感來源的多種解釋中占有一席之地，但達爾文的殘余說正在被適應說所代替。
確實有一部分情感是天生而普適的。許多通過面部表情、動作所做出的情感表達，是跨越語言和文化的。例如歡樂的笑容、憂傷的哭泣、驚訝著目瞪口呆，這些表達方式在人類社會中不需要翻譯。
學者們一直在試圖總結出一份世界“通用”基本情感的清單，但至今并無統(tǒng)一意見，被談論最多的基本情感包括快樂、驚訝、恐懼、悲傷、憤怒、討厭、輕蔑、羞恥和內疚等。
然而一個人在生存過程中，在與外界不停的信息交換傳遞中，情感的發(fā)展也在經歷外界環(huán)境的塑造，并與個人表達、生理模式、行為趨勢、目標和動機、社交和生理的語境，以及外界評價和經驗感覺等不斷互動。
這其中，文化因素也會極大地影響情感表達。對于兒童而言，他們在日常生長的環(huán)境中潛移默化地學習著每一種情景所對應的情感，以及在特定的場合應該如何表達適合的情感。在一些文化群體中，對于某一類情感的表達比其他民族更多，比如日本人較強的恥感文化，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社會文化對個人情感的影響。
愛的教育
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單純而強烈的三種情感。
——羅素
Emma正從又一次情緒爆發(fā)中平息下來，她拽著媽媽，想要玩一套放在架子上的精美茶會玩具。張媛想了想，冒了一個有可能讓Emma再次情緒崩潰的險。她把Emma摟在懷里，講了一會兒道理，最后，再次提議，Emma的茶會玩具應該和奔奔一起玩。
眼角還掛著眼淚的小姑娘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同意了?！拔覑勰?，寶貝！”張媛給了她一個表揚的響吻。
“我也應該多和孩子說一些愛?！?曉麗很是動容。
“我?guī)缀鯊膩頉]和父母說過愛，”張媛說，她很羨慕三十好幾的丈夫Mike依然會和父母說“I love you”。
“這也許就是文化差異吧，但已經在改變了，不是么？”張媛說。
說到對孩子的愛，張媛媛首先想到的是大學時喜歡的羅素。Emma出生之后，她又重讀了《愛的教育》，雖然有點心靈雞湯，但她發(fā)現(xiàn)，哲學家羅素的觀點，父母應該對孩子給予毫無保留、熱烈的愛，正在得到現(xiàn)代心理學的實證。
有研究顯示，即使是視線模糊的新生兒，也更喜歡自己母親的聲音。與主要照看者的依戀關系，在人類最早期的情感世界中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一個人在嬰兒期的生理、心理需求得到及時滿足，這種最初始的安全感、對他人的信任、依賴就將進一步內化，形成最初的情感關系，并為日后的情感技巧發(fā)展和社交關系奠定基礎——與父母穩(wěn)固的情感聯(lián)結能夠讓一個孩子更自由地探索世界并參與同伴的活動，他們認為外部世界是可預測、可靠的，因此也能更好地進行自我管理。
在一個針對學前兒童的研究中，美國學者蘇珊娜·德納姆發(fā)現(xiàn)，孩子與母親的親密關系，與日后他們在幼兒園時與老師的關系呈現(xiàn)正相關；而孩子們與母親、老師之間的人際關系，與他們的“情商”，例如自我憤怒管理、理解他人情緒等能力正相關。
反之亦然，在嬰兒和幼兒期有過被忽視、虐待經歷的孩子更容易出現(xiàn)焦慮、恐懼的情緒，對他人情緒的理解能力也更有可能出現(xiàn)欠缺。
另一位學者賽斯·波拉爾克與美國的兒童保護服務局（CPS）的合作研究證實了這一點。他們開展的對比研究包括一組CPS救助的曾經遭受父母身體虐待、忽略的孩子，和一組同齡的受到正常關照的孩子。在研究中，他們給兩組孩子分別看同樣一批照片，讓他們辨識照片中人物的面部表情所代表的情感，例如快樂、悲傷、討厭、恐懼等。結果顯示，和對照組相比，前一組孩子對情緒的理解有較顯著的落后。
波拉爾克的研究還發(fā)現(xiàn)，與對照組相比，這些孩子的社交能力較弱；為了保護自己，他們應對外界威脅的方式更加激進或者消極，并更可能成為校園霸凌的實施者和受害者。
在美國，一些人用“搖籃到監(jiān)獄”來形容不少困境兒童的成長模式。許多兒童遭遇到的困境是多方面而復雜的，比如貧窮、種族問題，但父母管教和關愛的缺失也通常列在其中。
從另一面說，一個洞察人心、有著像羅素一樣“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的成年人，他的良好情商和較高的道德感，事實上也根植于3歲之前就開始出現(xiàn)的共情。
共情是人類情感中最具社會性的一種，這種情感能夠將人類互相連接起來，亦是人類社會之所以組建的關鍵紐帶。
當然，這并不是說，一個人早期接受到的愛能夠幫其戰(zhàn)勝一切問題，也并不意味著逆境中生長的孩子再沒有機會。但大規(guī)模的愛的教育，確實能讓社會變得更好。
奔奔和Emma的茶會游戲還在繼續(xù)。Emma假裝從壺中倒出隱形的茶，用玩具叉子吃木頭做的蛋糕，奔奔則拿起一塊“蛋糕”，興奮地揮舞著。一不小心，蛋糕的一角碰到了奔奔的額頭，磕紅了一塊兒，他皺起眉，撇著嘴，眼睛里就要浮起淚水。
Emma有些吃驚看著他，忽然伸出了小手撫摸了一下奔奔的腦袋，嘴里念念有詞地說，“油油（揉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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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個月”希望告訴你人類的頭三年中，會經歷的關鍵發(fā)展。下一篇，我們講智慧。對，就是“智人”的那個智。
關于作者
崔箏，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自由撰稿人。她曾從業(yè)新聞媒體多年，先后于就職于英國《衛(wèi)報》和財新傳媒，報道科技、環(huán)境、健康、氣候變化等領域。
譯名對照表
蘇珊娜·德納姆 Susanne Denham
賽斯·波拉爾克 Seth Pollark
搖籃到監(jiān)獄 cradle to prison pipeli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