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中產(chǎn)的育兒焦慮 | 繆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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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徐宏偉（紐約城市大學 社會學系 副教授）
責編 | 許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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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朋友圈刷屏文《目睹了美國家長推娃的盛況后，我內(nèi)心現(xiàn)在慌得一批》，一本耶魯人類學博士寫的暢銷書《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掀起了為數(shù)年前的“虎媽”蔡美兒及其擁躉平反的熱潮，逐漸戳破“美國式快樂教育”的神話，揭開了美國中小學教育的神秘面紗，讓無數(shù)中國家長生出了“世界大同”的感慨。
中產(chǎn)階級的育兒焦慮，顯然在美國也是存在的，因為讓中國的中產(chǎn)階級焦慮的那些理由，在美國，尤其是在紐約，也同樣成立。正如“鉑金包媽媽”題記中所言：“這世界就像一個劇場，當前排觀眾站起來時，后排觀眾也不得不這樣做，所以這個世界上很難找到一個不焦慮的媽媽。”筆者夫妻攜4歲的兒子和2歲的女兒，從一個中西部的小大學城遷至紐約市皇后區(qū)，得以身在其中地一窺紐約的“推娃盛況”。
我們所處的皇后區(qū)屬于紐約市的五個城區(qū)之一（另外四個分別是曼哈頓、布魯克林、布朗克斯、斯塔滕島），顯然不同于“鉑金包媽媽”研究的曼哈頓上東區(qū)。上東區(qū)媽媽們的孩子大都是上私立學校的，紐約尤其是曼哈頓集中了一大批世界一流的私立中小學，而我們則像大多數(shù)工薪階層、普通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一樣，出于經(jīng)濟上的考量，從一開始就排除了上私校的選擇，所以私立學校系統(tǒng)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因為所在大學校區(qū)緊鄰華人聚居區(qū)法拉盛，而我們租住的房子則在一個以東歐裔猶太人為主的社區(qū)里，所以我們所接觸和觀察到的家長多為亞裔和猶太人，而這兩個族群都是以重視教育著稱的。
幼兒園與天才班
就在長途搬家到達紐約的第二天，我們按事先電話約好的時間去參觀了附近的5所幼兒園。此前我家哥哥已經(jīng)在原來的小城上了一年半的幼兒園，每天下午去接時他都是在庭院或大廳里瘋跑得滿頭大汗，我們唯一會問老師的問題是他當天有否午睡，帶回家的也頂多是些涂鴉“藝術(shù)作品”。照此經(jīng)驗，我們選新幼兒園的硬件要求主要在于，是否有充足的戶外或室內(nèi)自由活動的空間和時間安排。然而，到紐約后去看的5所不同價位的幼兒園，沒有一所能滿足我們的這一要求，活動空間還不如家里客廳大，有的干脆沒有戶外活動場所，安排給自由活動的時間也少得可憐。
更令我吃驚的是，在參觀幼兒園時，我不止一次地聽到了“考前訓練”（Test Prep）這個詞，很快我就不得不注意到這種考試的目標——天才班（Gifted & Talented Programs）。天才班是從進入公立小學系統(tǒng)的 Kindergarten（5歲齡，相當于學前班）到3年級都可以申請的，也就是說這個考試是從4歲的Pre-K階段就開始準備和參加的，所以幼兒園里3-4歲的孩子們接受“考前訓練”就是理所當然的，相較而言戶外活動的需求自然就遠沒那么重要了。天才班的競爭非常激烈，在紐約市公立學校系統(tǒng)官網(wǎng)（www.schools.nyc.gov）上有這么一段“提醒”：天才班項目需求量很高，大多數(shù)天才班的合格申請人數(shù)遠超可容納學生人數(shù)。即便您的孩子在天才班考試中取得了滿分99分，也不能保證被錄取，因為有的天才班得分99的申請人數(shù)量超過了招生人數(shù)。（ G&T programs are in very high demand. There are usually more eligible applicants than available seats in most G&T programs. Even if a child gets the highest score possible on the G&T test, placement is not guaranteed—there are more applicants with scores of 99 than there are seats in some G&T programs. ）這充分解釋了紐約的幼兒園小朋友為什么會被“推”。
圖1. 紐約市幼兒園與小學一年級天才班考試習題
圖2. 紐約市幼兒園與小學一年級天才班指南
值得一提的是，就我們所了解到的信息而言，與同一學?；蛲粚W區(qū)（school district）里鄰近學校的普通班級相比，天才班的亞裔學生比例異乎尋常得高，有不少天才班亞裔占90%以上；同理，比起同一學區(qū)里沒有天才班的學校來，有天才班的學校亞裔學生比例也明顯更高。在曼哈頓的中國城和皇后區(qū)的法拉盛，街邊都隨處可見用中文標示著“天才班考前培訓”的課外班，華人家長推娃上天才班的熱情由此也可見一斑。
另一方面，我也觀察到有一部分家長對天才班項目并無興趣。有一些家長知道有這個項目，但并沒有給孩子報名參加考試。也有孩子即使考上了天才班，最后也并沒有去上。當然更多的亞裔家庭的孩子是為了上更好的學校而不得已去考天才班。究其原因是，紐約市被分為32個學區(qū)，在每個學區(qū)內(nèi)又劃分每所學校的服務范圍——school zoning，通常只能就近入學；但天才班申請在整個學區(qū)內(nèi)不受學校服務范圍限制。如果家庭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居住在理想的學校的服務范圍內(nèi)，那孩子也可以憑借考入好學校的天才班來實現(xiàn)學區(qū)內(nèi)跨校入學。
學區(qū)房與特殊高中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公立學校水平參差不齊，學區(qū)自然也就有好有差，所以就有了學區(qū)房。紐約的住房，不論是租還是買，平均價格都是我們原來居住的小城的3-4倍，這里說的還是皇后區(qū)，曼哈頓無疑更貴，所以在這里買學區(qū)房的壓力也與北京、上海并無二致。
華裔家長們衡量學區(qū)好壞的標準，通常主要看高中，尤其是大學升學情況。但照此標準的話，紐約市城區(qū)范圍內(nèi)就沒有好學區(qū)可言，因為市區(qū)內(nèi)按學區(qū)招生的高中都乏善可陳，而招生數(shù)量十分有限的9所好高中也就是特殊高中（specialized high school；截至2018年，其中最知名的三所特殊高中總共畢業(yè)了14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是面向全市考試選拔的。除了其中的一所藝術(shù)類高中之外，其余8所特殊高中的招生采取的是考試的形式（the Specialized High Schools Admissions Test 簡稱SHSAT）。
以2019年為例，全市有大約7萬8千名八年級學生將升入高中，其中只有大約三分之一（27521名）學生參加了SHSAT，最終被8所特殊高中錄取4798人，錄取率為17.4%[1]。考慮到有三分之二的初中畢業(yè)生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參加SHSAT，8所特殊高中實際上只錄取了全市6%左右的應屆初中畢業(yè)生。
所以，在大紐約地區(qū)真正算得上學區(qū)房的，是市郊仍屬紐約州的長島、Westchester 以及新澤西州鄰近紐約的一些地方，因為這些地方才有不需要考試競爭、憑地址就可以上的好高中。于是，追逐好學區(qū)的家庭分成了兩路：一路留在市區(qū)內(nèi)，按小學、初中的質(zhì)量來選擇好學區(qū)居住，等到孩子面臨升高中時，或者推娃拼特殊高中考試，或者換房搬家；另一路則直奔市郊最好的學區(qū)而去，如緊鄰皇后區(qū)的長島的Jericho和Great Neck，家長每日乘坐長島火車，或開車從交通擁塞到有“世界上最長的停車場”之稱的長島快速路往返市內(nèi)通勤。
市內(nèi)的好學區(qū)價格自然高昂，屋況以“老破小”居多，周邊環(huán)境也十分擁擠逼仄，很多公寓或聯(lián)排屋（townhouse）都沒有自己的停車位，只能靠運氣在街邊找空位停車，或者在附近的公共停車場租用車位。更可怕的是，選擇住在市內(nèi)的孩子（和家長們）頭上一直懸著一把叫做SHSAT的利劍，片刻不得放松，等到孩子上了初中，就要開始考慮去向了。即便是考上了特殊高中，學校離家也通常很遠，在市內(nèi)糟糕的交通狀況下，孩子通勤又是一大難題。
不出意外地，亞裔在特殊高中的錄取比例一直獨占鰲頭。以2019年為例，亞裔學生是參加SHSAT最多的族裔，有8451人，占所有考生的30.7%（其次是拉丁裔，有6622人，占所有考生的24.1%）；亞裔學生的被錄入人數(shù)也是最多的，有2450名，占總錄取人數(shù)的51.1% （其次是非拉丁裔的白人，有1368人，占總錄取人數(shù)的28.5%）[2]。
近年來市長、教育局長等官員紛紛表示要改變特殊高中的錄取標準，取消SHSAT、甚至取消特殊高中，一次次激起了亞裔市民的強烈反對和抗議。素來很少發(fā)聲、但極其重視子女教育的華裔家長們多次自發(fā)組織了游行、抗議、示威來捍衛(wèi)SHSAT。
圖3. 亞裔家長抗議有關(guān)取消SHSAT、取消特殊高中的提議
市郊的學區(qū)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如果是以與市內(nèi)差不多的總價，在長島或Westchester能買到的房子居住條件要好很多，環(huán)境也一如典型的美國市郊社區(qū)一般安靜優(yōu)美。然而，好學區(qū)源于好學校，好學校源于好老師、好設施，亦即源于高投入，投入的錢從哪里來？答案是房產(chǎn)稅。在長島的最好學區(qū)如全美學區(qū)排名（www.niche.com）第一的Jericho和第7名的Great Neck，一棟3-4個臥室的住房每年應繳納的房產(chǎn)稅約在$15000-$22000 之間。房產(chǎn)稅主要由所在縣（county）征收，主要用于公立學校和公共圖書館的建設及日常運營。
此外，由于好學區(qū)吸引了眾多關(guān)注孩子教育的家庭，這些學校里學生數(shù)量迅速膨脹，導致學校資源緊張，師生比例下降，同時學業(yè)競爭也愈來愈緊張激烈。據(jù)了解，在華人聚居的Great Neck，有不少家庭是專為孩子上學而舉家從中國移民過來的，在Great Neck上中學的孩子們，和國內(nèi)一樣補習成風，每門功課都得去校外上補習班，因為本校的老師被規(guī)定不允許給本校的學生補習，所以各校的老師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在課上并不將所有的知識點講清講透，給外校的同行們留下補習的“余地”。
差異與選擇
天才班、學區(qū)房、特殊高中、課后補習，紐約推娃真是和國內(nèi)沒什么區(qū)別嗎？在筆者看來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可選擇性。在美國，推娃或是不推，輕推或是重推，推學術(shù)或是推體育、音樂、藝術(shù)，同樣是中產(chǎn)階級，因為地域、種族文化、更重要的是價值觀的差異，大家作出的選擇千差萬別。
比如中西部小城里幼兒園和紐約的幼兒園就是風格迥異，前者強調(diào)戶外運動、親近自然、玩得開心，后者則重視學術(shù)、培養(yǎng)競爭力，但并沒有任何一方比另一方更“高級”或更“好”，因為家長們都有各自不同的價值取向和判斷標準。那篇“美國推娃”文熱傳時，我們有幾位居住在丹佛、密歇根、芝加哥的朋友的反應是云淡風輕的“不至于吧”，而另幾位華盛頓特區(qū)、波士頓或紐約的朋友則表示心有戚戚焉。
即便是同在紐約，一所公立小學對學業(yè)持相對放松的態(tài)度，學生課業(yè)負擔比其它學校輕，家長們的反應也各有不同，有的怨聲載道怪學校耽誤了孩子成才，有的卻得其所好十分滿意。如上文所述，也有相當一部分中產(chǎn)家長并不汲汲營營于推娃考試、上天才班或特殊高中，他們中有的尊崇上一代的“放養(yǎng)”理念，有的更注重對孩子的性格、品位之類“軟技能”的培養(yǎng)，更多的是引導（而不是推）孩子發(fā)展各種可能稀奇古怪也可能大眾熱門的興趣愛好，不管是挖土機或甲殼蟲還是鋼琴、橄欖球，都不遺余力地投入去支持孩子。當然也有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或愛好，無暇顧及推娃的。當前排觀眾都站起來時，后排的觀眾可以踮起腳站得更高，也可以選擇蹲下身從縫隙里觀看，或者繞到劇場后臺去，或者干脆轉(zhuǎn)身出去看風景好了。
中美推娃的另一個差別在于，“推”的方向略有不同。這歸根到底還是由于教育體制的不同，尤其是大學錄取標準的不同造成的。在美國（包括紐約），孩子們上的課后班大多還是以各種課外興趣活動為主，有校內(nèi)的各種俱樂部，也有校外的興趣班、訓練營，從編程、機器人、桌游、棋類到藝術(shù)、樂器、舞蹈、辯論，更多的是花樣繁多的個人或團體體育項目，而補習學術(shù)課業(yè)內(nèi)容的并不是普遍現(xiàn)象。美國家長對孩子體育活動的重視，堪比中國家長對奧數(shù)的熱情。表揚一位美國爸爸關(guān)心和參與孩子的成長，要舉的例子一定是兒子的球賽他每場必到，還做志愿者教練、裁判之類，而不是陪作業(yè)、解數(shù)學題。
當然，在美國的華裔家長有一種國內(nèi)家長沒有的擔憂，就是孩子成長過程中對自身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沒有人愿意看到孩子在他們所生活的群體里被排斥或孤立，多數(shù)華人也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完全拋棄其種族文化而成為徹底的“香蕉人”（外黃內(nèi)白）。對此，有的華人家長選擇把孩子送進亞裔占70%以上的學校（這一方法大概只有在紐約、洛杉磯才有可能實現(xiàn)），以期保護孩子的“社交自信”。有的則致力于推孩子學中文、體驗和融入中國文化，希望幫助孩子建立文化認同與自豪感。也有家長認為那些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幫助孩子塑造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令其在與任何種族人群交往時都會有天然的自尊、自信和從容。
紐約不是美國。它是一個典型的國際大都會，它迥異于筆者以前居住的中西部小城，不同于除寥寥幾個大城市以外的美國任何地方，而在很多方便都更接近于上海、香港或世界上任何一個國際大都會。紐約的中產(chǎn)（或假中產(chǎn)）家長們面對的是和中國家長們一樣的焦慮，但也因其“美國”的大環(huán)境而有所不同。畢竟，紐約還是美國。
參考鏈接：
1. https://www.chalkbeat.org/posts/ny/2019/03/19/by-the-numbers-new-york-citys-specialized-high-school-offers/
2. https://www.chalkbeat.org/posts/ny/2019/03/19/by-the-numbers-new-york-citys-specialized-high-school-offers/
制版編輯 | 皮皮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