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到底是什么？| 事關智慧和笑
?圖片來自Pexels
“事關智慧和笑”系列 第1篇
《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 第3篇
撰文 | 楊 楊（《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特邀作者）
責編 | 黃永明
● ● ●
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有什么好笑的？
一些感覺糟糕的時刻很容易激發(fā)諸如此類的經(jīng)典哲學思考。——比如，在一個煩躁多事的周末，環(huán)境悶熱，而你正在北京二環(huán)附近一間頗具文藝氣息的咖啡館，觀看一場不太成功的單口喜劇。
心理學的實驗揭曉過購物商廈的秘密：那些高高的天花板、寬曠的空間令你感覺幸福，也更愿意掏錢。但喜劇演出剛好相反。他們不需要你感覺幸福，幾乎不需要你多花什么錢（除了部分演出場地售賣的飲料），他們只是需要你——笑。
封閉而擁擠的空間令氣氛熱絡，還能屏蔽掉一些可能打亂演出的人；黑暗則讓人更加無拘無束，尤其是當聽到那些打破社會禁忌或冒犯性的幽默時，可以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就像一些心理試驗中所出現(xiàn)的那樣，因為覺得身份不會被發(fā)現(xiàn)，那些身處黑暗房間的被試者更可能做出一些不正當?shù)氖隆?/p>
臺下觀眾有一百出頭，我數(shù)了數(shù)，女孩的比例超過四分之三。臺上演員有九位，只有兩位姑娘，在那些互相調(diào)侃的內(nèi)容里，她們被設置成這樣的形象：其貌不揚或平胸、在性關系上驚世駭俗，同時又表現(xiàn)出迷迷糊糊的智商。
我的右手邊站了一位穿條紋衫的男孩，看起來年輕單純、涉世未深，每當這種笑點掉落，他就大笑，奮力鼓掌。
“他們很好玩，很幽默?！敝蒙砣后w的大笑聲中，他扭頭自來熟地說。
“我不覺得?！睙艄饣璋档牧硪缓锰幨?，我可以更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能理解他說這話的理由，因為演員的表演讓他笑出來了?？墒?，幽默雖然會令人發(fā)笑，但并不是笑的唯一來源——撿到錢也會笑，但“撿錢”可并不幽默。
當然，我們當時是在看單口喜劇演出，內(nèi)容按理應該是幽默的，只是在這場演出里，對一些禁忌內(nèi)容過于直白的強調(diào)和描述，消解了幽默的價值。如果說確實有人笑起來，那么這種笑不像來自理解幽默后的驚喜，而更像是來自粗魯?shù)暮前W。這讓整場演出顯得不那么高明。
幽默到底是什么
幽默作為一種被推崇的品格，或者說“美德”，直到19世紀后才被廣泛提及它的現(xiàn)代意義。
根據(jù)Webster辭書給出的解釋，“幽默”一詞源于拉丁語的“fluid”，意思是“體液”。古希臘著名醫(yī)生、被譽為“醫(y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認為，人的身體中有四種體液：血液、粘液、黃膽汁和黑膽汁，四種體液配合恰當，身體就健康，而“幽默者”[1]指的是體液不平衡、因此表現(xiàn)像神經(jīng)病的人。
“幽默”就像一條滑不留手的魚。我們幾乎日日接觸它，從嬰兒時期就懂得感知它，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了解一鱗半爪，但要想描出它的全貌，卻絕非易事。
幽默到底是什么？幽默是怎樣讓我們發(fā)笑的？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很多哲學家圍追堵截，試圖抓住這條魚并一窺端倪。
關于幽默，比較經(jīng)典的三種理論是：優(yōu)越論[2]、緩釋論[3]和乖訛論[4]。它們是分別來自社會學、心理學和認知學的三種視角。
如果你看過一些滑稽劇演出而且被他們那些洋相百出的表演逗笑了，那你應該不難理解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優(yōu)越論”。這個理論認為，每一個幽默情境中，都有一個處于優(yōu)勢地位和處于弱勢地位的人，“笑”來自因為認識到別人的弱點或缺點而引發(fā)的自我優(yōu)越感。
斯賓塞和弗洛伊德則持“緩釋論”。在1905年的著作《詼諧及其與潛意識的關系》中，弗洛伊德提到“心理能量”，認為這些能量一直被壓抑的性和暴力思想所禁錮，而幽默是釋放這些能量的一種方式。這可以解釋那些黃段子，這是上流社會能自由談論他們的頑皮之處的少數(shù)例子。
“乖訛論”，連同它的一些變體，是目前最廣為接受的理論。其核心要義，就像布萊茲·帕斯卡所說，“當一個人的所見與所想之間差距令人驚訝，最有可能帶來笑聲?！边@或許可以解釋他自己提出的一則命題。帕斯卡，就是我們在物理教材中遇到的帕斯卡，這位法國哲學家似乎也對那些令人發(fā)笑的事情饒有興味。《帕斯卡思想錄》記錄了他的一項洞察：“兩副相像的面孔，其中單獨的每一副都不會使我發(fā)笑，但擺在一起卻由于他們的相像而使人發(fā)笑?！?/p>
美國精神分析學家埃德蒙·貝格勒[5]是個涉獵廣泛且極有耐心的人。1956年，在一本名叫《笑聲和幽默》的書中，他梳理總結(jié)了60多種關于笑和幽默感的理論。降級理論、聰明而愚蠢的笑聲雙重理論、混合振蕩與對比理論、審美死胡同的笑聲理論、神經(jīng)能量溢出理論、意想不到的智力對比理論……某種程度上，從這些花名中可以隱約窺見上面的三大經(jīng)典理論的影子。
但這些理論卻各有各的問題。比如，“優(yōu)越論”強調(diào)對弱者的嘲笑，但并非所有的“嘲笑弱者”都會帶來幽默，而且，這也很難解釋一些發(fā)人深省的幽默，比如雙關語笑話；“緩釋論”強調(diào)“被壓抑的能量和釋放”，但這似乎并不太適用于嬰兒，而且，體育運動也是能量釋放，但這種釋放似乎并不幽默；即使是后來被更多人接受的“乖訛論”，在解釋“呵癢為什么引起發(fā)笑”這個問題面前，也顯得力不從心。
良性沖突
彼得·麥格勞[6]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解釋并預測幽默的萬全之道。
這位科羅拉多大學波爾得分校的營銷與心理學教授，喜歡把辦公室整理得井井有條，材料按主題分門別類整齊擺放，并用便利貼做好標記。像一些具有強迫傾向的人那樣，他崇尚秩序，希望從一切繁雜的表象里梳理出簡明的規(guī)律。因此，當他開始思考幽默的根源卻發(fā)現(xiàn)搜索出的理論幾乎都經(jīng)不起推敲時，他就必須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一個發(fā)表于1998年、名叫“N+V”的理論進入了麥格勞的視野。這個由當時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語言學博士托馬斯·維奇[7]提出的理論認為，當人們覺得某種情況違規(guī)（Violation）了但他們又意識到這種情況很正常（Normal）時，就會產(chǎn)生幽默感。
麥格勞和他的博士生凱萊布·沃倫對N+V理論做了改良，提出了“良性沖突”理論[8]。2010年，第一篇相關的論文發(fā)表在學術(shù)期刊《心理科學》上。根據(jù)這一理論，只有當某些東西看起來有問題，令人不安或具有威脅性，但同時又沒什么問題，可以接受或很安全（即良性）時，才會產(chǎn)生幽默。“呵癢”令人發(fā)笑的問題由此迎刃而解：因為同時包含了“身體威脅”和“良性結(jié)果”，故而引人發(fā)笑。
良性沖突理論得到了一些專家的認可，其中包括國際幽默研究協(xié)會[9]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唐·尼爾森[10]。在接受訪問時，他表示良性沖突理論進一步推動了幽默研究領域的發(fā)展，沒有什么是其解釋不了的。
國際幽默研究協(xié)會成立于1980年代后期，成員包括來自哲學、醫(yī)學、社會科學的研究者，也包括來自咨詢業(yè)、管理業(yè)，乃至新聞和戲劇等領域的專業(yè)人士。這些成員的共同點是：對幽默以及對其在商業(yè)、娛樂和醫(yī)療保健中的作用感興趣。協(xié)會每年都舉辦國際會議，并且擁有季刊《幽默：幽默研究國際期刊》，刊發(fā)一些《美國律師笑話爆炸》、《為什么獨裁者都留小胡子：白俄羅斯政治笑話》之類的文章。
不過，對于良性沖突理論，也不乏懷疑者。比如普渡大學的語言學教授維克多·拉斯金[11]。在他看來，良性沖突理論頂好也只能算是“非常松散和模糊的隱喻”，而不是像質(zhì)能方程E=mc2這樣的函數(shù)式，至于麥格勞本人，“他根本不是幽默研究者，他沒有地位?！?/p>
麥格勞是個擅于行動的人，那些基于心理學理論的試驗想法，他在生活里也身體力行，哪怕這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還在俄亥俄州立大學讀心理學博士時，他就曾在導師面前故意做出一些失禮的言行，只為了觀察對方會做何反應。
為了驗證“良性沖突”理論，他成立了幽默研究實驗室，并且，親自去說單口喜劇。
不過，看起來，麥格勞的喜劇表演之路并不如研究道路般順遂。他的首次演出遭遇了滑鐵盧。4分鐘的表演時間里，他說了幾個不成功的笑話，也沒什么人感興趣。
不久后，麥格勞獲得了一個和路易斯C.K.[12]見面的機會，指望著從這個單口喜劇界最有名望的人身上，獲取一些關于幽默的秘密。結(jié)果，對方對他的理論興致寥寥，并不認為可以有一個理論解釋成千上萬的笑話。
麥格勞搜腸刮肚問了個來自觀眾的問題：大廳有位女士想知道你的尺寸（你懂的）。
C.K.搖頭：我不回答。
麥格勞也許是想用一句冒犯性的幽默來緩解氣氛：我聽說如果你不回答就意味著你的尺寸很小。
接下來，用《連線》雜志的描述就是：沉默厚重得你可以釘個釘子再掛一幅畫。
總之，麥格勞成功地制造了一個沖突，并且沒有得到“良性結(jié)果”。而且這次他不是故意的。
幽默有什么用
心理學家似乎很喜歡做這樣的事：召集一群志愿者，想辦法讓他們感到疼痛（“浸泡冰水”是他們常用的伎倆之一）同時讓他們做點什么，比如數(shù)錢、罵臟話或者看愛人的照片。然后，事情奏效了。他們發(fā)現(xiàn)，這么做了的那些人，總是比對照組能多忍耐一些疼痛。
以色列巴伊蘭大學的研究者發(fā)表過一項類似的研究。在研究中，他們選擇的鎮(zhèn)痛方式之一是“看喜劇電影”。拜他們所賜，人類從此多了一種鎮(zhèn)痛方式。當然，你可以說，看電影會導致分心，分心也可以幫助耐痛。研究者顯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特意設置了“看普通電影的純分心對照組”。研究結(jié)果表明，比起普通電影組，幽默電影組的成員對疼痛的耐受性顯著增加了。
幽默的作用，當然不僅僅是這些。
對于人這種社會動物來說，幽默是有效的加分項。尤其是男性，擁有這種品格，會為他增添性的魅力，也會擁有更和諧的伴侶關系。從進化心理學的角度看，“幽默風趣”往往意味著上佳的創(chuàng)造力，換句話說，更聰明的頭腦。
幽默不僅體現(xiàn)創(chuàng)造力，反過來，幽默還會提升創(chuàng)造力。2010年，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者進行了一項測試，邀請了包括學生、產(chǎn)品設計師和即興喜劇演員在內(nèi)的八十多人進行產(chǎn)品頭腦風暴，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相比那些專業(yè)的產(chǎn)品設計師，即興喜劇演員想到的點子數(shù)量更多，也更具有創(chuàng)新性。
“即興喜劇演員”可不是人人都能當。那么，條件還可以再放寬點：只需觀賞來自別處的幽默，就足以提升創(chuàng)造力了。1970年代，康奈爾大學的心理學家曾做過一項實驗：請人先觀看視頻，再解開一道“只用大頭針、火柴把蠟燭固定在墻上”的謎題。他們發(fā)現(xiàn)，比起觀看體育視頻或數(shù)學視頻的人，那些觀看喜劇電影的被試者，在解決這道毫無疑問需要創(chuàng)造力的謎題上表現(xiàn)更好。
三十年后，美國西北大學的心理學家也做了類似的實驗。他們給志愿者觀看視頻，然后讓他們做一些關聯(lián)單詞的題目。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些觀看喜劇的觀眾表現(xiàn)比看恐怖片的觀眾表現(xiàn)好得多。
當然，比起看量子力學演講的觀眾，不管看喜劇片還是看恐怖片的觀眾表現(xiàn)都算是好的。這聽起來是個好消息，不管怎么說，如果你想提高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或者單純提高類似的單詞測驗成績，可供挑選的輔助手段又多了一種，或者兩種。
——為什么猴子從樹上掉下來？
——因為它死了。
1985年或1986年前后，托馬斯·維奇最初聽到這個笑話時，笑了一個小時。某種程度上說，這個笑話促使他思考幽默的問題并在1992年提出N +V理論。
類似的笑話，我記得小時候聽過很多，卻慚愧地沒有提出任何理論。畢竟看一本幽默的書比分析幽默好玩多了。
不過，拜那些更聰明、更擅思考并分享的人所賜，我們可以盡量逼近這個問題的真相：為什么一個笑話好笑，而另一個不會？
在下一篇中，我將會講述幽默的理論具體如何發(fā)揮作用，人類又如何識別、感受幽默，也許還會聊聊人工智能如何識別幽默又如何創(chuàng)作笑話——畢竟，現(xiàn)在什么話題少得了人工智能呢？它們最近一路凱歌，不僅贏了圍棋，還贏了人類經(jīng)過漫長演化、相當擅長的面孔識別，在那些需要創(chuàng)造力和審美的領域，它們也戰(zhàn)績不俗，創(chuàng)作了詩甚至還出版成集?！坝哪睍侨祟愖詈蟮谋局粏幔?/p>
關于作者：
楊楊，科學松鼠會成員。曾任《新周刊》記者，科學松鼠會專題編輯兼媒體主管。最近的工作是擔任科學音頻節(jié)目制作人。
人名與術(shù)語
[1] 幽默者：humorist
[2] 優(yōu)越論：Superiority Theory
[3] 緩釋論：Relief Theory
[4] 乖訛論：Incongruity Theory
[5] 埃德蒙·貝格勒（Edmund Bergler）：美國精神分析學家，有多部著作。
[6] 彼得·麥格勞（Peter McGraw）：科羅拉多大學波爾得分校營銷與心理學教授。
[7] 托馬斯·維奇（Thomas C. Veatch）：1998年發(fā)表N+V理論時為斯坦福大學語言學系訪問助理教授。
[8] 良性沖突理論：Benign Violation Theory
[9] 國際幽默研究協(xié)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Humor Studies）：一個致力于推動幽默研究的學術(shù)和專業(yè)組織，發(fā)布季刊《幽默：幽默研究國際期刊》，并舉辦年度國際會議，最新一屆將在2017年7月10日至7月14日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舉行。
[10] 唐·尼爾森（Don Nilsen）：亞利桑那州立大學人文與科學學院英語系教授。專業(yè)領域是語義學、語用學和話語理論。
[11] 維克多·拉斯金（Victor Raskin）：普渡大學語言學教授。
[12] 路易斯C.K.（Louis C.K.）：美國著名單口喜劇演員。
制版編輯：李曉明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