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與觸覺的奧秘
?浙江桃花島上的金庸銅像，圖源：wikipedia
金庸小說，以其天馬行空而似乎與科學不搭界。但我們在閱讀精彩的小說時，依然可以發(fā)現(xiàn)金庸先生或許不知道也不曾用心的科學。既然武俠小說可以吸引讀者，包括青少年，我們也可以看看能否借此讓科學深入人心。金庸先生的小說便有了更深刻的意義。
撰文 | 朱勇（美國南加州生物技術公司Vivoscript）
責編 | 李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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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別林的《城市之光》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影片在1931年公映，后于2007年被美國電影協(xié)會評為“百年百部經(jīng)典影片”第11名。在影片中，卓別林飾演一個流浪漢，遇見并愛上一個美麗的賣花盲女。他對她百般照顧。為了治好她的眼睛，替她付拖欠的房租，他利用與一個時醉時醒的百萬富翁時有時無的友誼，“籌”來了醫(yī)療費。在把錢放到盲女的手上后，他卻被誤判為搶劫罪進了監(jiān)獄。
影片最后一幕被譽為電影史上最偉大的結尾。出了獄的流浪漢，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卻遇見了重見光明的并已經(jīng)開了一家鮮花店的女主角。他一直凝視著心愛的女孩，卻羞澀地不敢上前搭話。女孩出于同情之心，送給他一束鮮花和一個硬幣。當她的手碰到他的手時，女孩如被閃電擊中，呆呆站立，手指間那種熟悉的感覺讓她意識到了什么。半晌她問：“是你嗎？”他點了點頭，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問：“你的眼睛能看見了？”女孩百感交集，握住他的手再也沒有松開。她終于找回那個愛她，關心她，在黑暗中遞給她溫暖雙手的他了。
? 電影《城市之光》的最后一幕。
人的手指的肌膚真是很奇妙。在方寸之地，表皮和真皮中竟然遍布了密密麻麻的血管和神經(jīng)組織。神經(jīng)感受器就有五種之多：一個拉伸感受器——魯菲尼終末器（Ruffini ending），兩個觸覺感受器——麥克爾氏觸盤（Merkel disk receptor）和麥斯納氏小體（Meissner’s corpuscle），一個壓力感受器——環(huán)層小體（Pacinian corpuscle），還有用來感受溫度、疼痛的游離神經(jīng)末梢。所以，當我們用手去觸摸人或物時，得到的感覺是四、五種信號通過神經(jīng)傳導，先到脊髓、腦干、和丘腦，再傳到大腦皮層綜合并處理之后的信號總匯。
?分布在人的無毛皮膚（glabrous skin,例如手指皮膚）下的四種感受機械刺激的神經(jīng)感受器。麥克爾氏觸盤位于表皮嵴下最深層，與真皮接壤的地方。麥斯納氏小體在真皮淺層或表皮和真皮分界處，往往位于表皮嵴之間的谷底。而環(huán)層小體和魯菲尼終末器則在真皮深層。接收來自麥斯納氏小體和環(huán)層小體的信號的神經(jīng)纖維僅在一個持續(xù)接觸的開始和結束,發(fā)送短暫的電信號到大腦。而那些接收來自麥克爾氏觸盤和魯菲尼終末器的信號的神經(jīng)纖維則在整個觸摸過程持續(xù)放電。圖中還顯示游離神經(jīng)末梢，用來感受某些化學品，溫度，疼痛和癢等刺激。來源：Linden, David J. (2015-01-29). Touch: The Science of Hand, Heart, and Mind (p.40). Penguin Publishing Group
這幾個感受器的功能劃分至今還不是完全清楚，尤其是環(huán)層小體。但基本情況是這樣的：當賣花女孩握住流浪漢的手時，她手指皮膚中的麥克爾氏觸盤感受到對方手的光滑或粗糙、凹凸和皺褶，麥斯納氏小體感覺到對方手的軟硬和力量，并瞬時無意識地微調自己手的力度，魯菲尼終末器察覺的是他的手的滑動方向，而環(huán)層小體則具有遙感功能，可以通過他的手感覺他的手腕、臂膀甚至上身的動態(tài)。游離神經(jīng)末稍則感受手上的溫暖。
觸覺從來都不是孤立的，也不僅僅是幾種信號的簡單總匯。觸覺往往和人的其它感覺相結合，受經(jīng)歷、情緒、心境和記憶影響。所有的觸覺信號先投影到大腦的初級軀體感覺皮層，經(jīng)處理后再傳到二級軀體感覺皮層。后者的主要任務是對所接觸的物體的識別。但神經(jīng)傳導不會到此而止，軀體感覺皮層還要繼續(xù)和腦的情緒、運動中樞反復對話。
當女孩握到流浪漢手的一剎那，手中那種熟悉的感覺立即喚起記憶中的踏實感和幸福感。這種情緒記憶，存在于連接感官—知覺、概念—內(nèi)涵、反應—行動等幾個中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中。而構成這個網(wǎng)絡的神經(jīng)通路，則是在從前兩人交流的那段時光里形成并留下的烙印。每當外來的刺激和存儲的記憶信號相匹配，這些情緒網(wǎng)絡便被激活。更神奇的是，網(wǎng)絡的重新激活反過來會影響感知過程：選擇性注意過程被啟動，觸覺刺激的信號被放大，關鍵信息被迅速提取。這種現(xiàn)象叫“注意偏向”（Motivated Attention）。
輕輕一握，就能引起恢復視覺的盲女不同尋常反應的另一個原因是，盲人對觸覺的敏感程度要遠遠超過普通人。當視覺被關閉了，他們感受世界的途徑除了聽覺，嗅覺，就靠觸覺了。別人難以覺察的細微之處，盲女卻能用手感受到，并能再次通過觸摸捕捉到。研究發(fā)現(xiàn)，長期眼盲的人的大腦皮層的視覺中樞已經(jīng)被再利用，被用來接收和解釋來自聽覺和觸覺的信號。
同視覺、聽覺甚至嗅覺相比，觸覺遠不被人們重視。但觸覺對人類的重要性卻非同小可。人類不僅僅用觸摸來感知外部世界，也用它來和世界、他人交流，建立親情，友情和愛情。
愛情是文學作品中永恒的主題，而描寫愛情如果缺少對觸覺的描寫，就會失色不少。我一直認為，金庸是最善于描寫觸覺的作家。這也是他筆下的愛情故事格外動人的原因之一。比如他在《倚天屠龍傳》中的一段描寫最為傳神。張無忌被困在綠柳山莊的陷阱里，與趙敏斗智斗勇，最后無奈搔她腳底施“癢”刑后，“拿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蕩。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庇浀梦疑铣踔袝r第一次讀到這些文字時，不由心旌神搖，要反反復復讀上幾遍。
再比如在《天龍八部》里，段譽背負王語嫣，救她脫險，“……將她這個軟綿綿的身子負在背上，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雖是隔著層層衣衫，總也感到了她滑膩的肌膚，不由得心神蕩漾”。近來再重新讀到這段時，我才恍然大悟：“隔著衣衫感到肌膚？哈！是環(huán)層小體的功勞！”
提到愛情中的撫摸，就不能不提起C神經(jīng)纖維。
當媽媽或愛人輕輕撫摸你的手背或胳膊時，你是否會有一種愉悅感？這種愉悅感就是由C神經(jīng)纖維（C-tactile fibers,CT fibers或者C-fibers）傳導的信號引起的。如果我們把支配前臂側面肌膚的肌皮神經(jīng)截斷，看它的橫斷面，會看到很多有膜隔開的神經(jīng)纖維束。每束都含有粗細不等的神經(jīng)纖維。最粗的是A-beta纖維，表面有髓鞘層層包裹。A-纖維最主要的一類是A-beta，前文中討論的各種肌膚機械刺激傳感器就是靠它們來傳遞信號的。A-beta纖維傳遞生理電信號的速度很快——每秒35至70米。最細的就是C纖維，它表面沒有髓鞘，所以傳遞信號的速度最慢：每秒0.5至1.3米。
?和其它神經(jīng)相似，支配前臂側面肌膚的肌皮神經(jīng)（musculocutaneous nerve）的橫斷面會看到很多有膜隔開的神經(jīng)纖維束。每束都含有粗細不等的神經(jīng)纖維。最粗的是A-纖維，表面有髓鞘層層包裹。最細的就是C纖維，它沒有髓鞘包裹，所以傳遞信號的速度最慢：每秒0.5至1.3米。
C纖維傳導的信號也起源于肌膚，但不是來自于那四種機械傳感器，而是來自于有毛皮膚中的毫毛毛囊根部的神經(jīng)末梢。人體的大部分肌膚是有毛肌膚，比如上臂，即使表面看上去很光滑，還是鋪滿了小的毫毛。人的無毛肌膚只分布在有限的幾個部位，比如手指手心、腳跟、嘴唇和乳頭等。
不是所有的觸摸都會激活C纖維傳感器。力量要恰到好處，太重太輕都不行。指尖在肌膚上滑動的太快或太慢也不行，速度落在每秒1-10厘米的范圍內(nèi)才會引起愉悅感。這也許就是“摩挲”的科學定義？
但C纖維傳感器被激活后，電信號被逐級傳遞，最終點亮大腦中的后島葉。后島葉跟感官知覺的情緒處理有密切關系。簡單來說，讓你動情的摩挲，離不開C纖維和后島葉。
?根據(jù)小鼠實驗推測，人的C纖維傳導的信號來自有毛皮膚中的毫毛毛囊根部的神經(jīng)末梢。左圖為有毛肌膚的神經(jīng)傳感器分布。幾種神經(jīng)末稍構成了毛囊周圍的“籬笆”結構（紅圈所示），其中有一種末稍來自C纖維。C纖維傳感器被激活后，信號幾經(jīng)接力，最終點亮大腦中的后島葉。右圖顯示了左側后島葉在腦中的位置。撫摸右側有毛肌膚會激活左側后島葉，而撫摸左側則激活右側后島葉。
人的一生都離不開觸摸，不僅僅是為了親情和愛情，更是為了身心健康。
撫摸對嬰兒來說尤為重要。它也許決定了早產(chǎn)嬰兒和正常新生兒在未來成長歷程和幸福程度上的差別。幾十年前，隨著現(xiàn)代醫(yī)學的發(fā)展，早產(chǎn)嬰兒的存活率大大升高，但也產(chǎn)生很多問題。早產(chǎn)嬰兒一生下來，一般會被轉移到小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治療病房里，與母親分開。這導致他們在出生后的幾周內(nèi)受到的母親的愛撫遠遠不足。同正常的新生兒相比，早產(chǎn)嬰兒容易出現(xiàn)種種健康問題：智力發(fā)展緩滯，神經(jīng)發(fā)育延遲，免疫功能低下。這些問題甚至影響他們的一生。他們長大以后，更容易出現(xiàn)各種心理疾病或抑郁。他們得二型糖尿病、心臟病、和腸胃病或變肥胖的風險也增高。
但這些問題是可以避免的。一個臨床實驗發(fā)現(xiàn)，如果早產(chǎn)兒每天接受護士兩次15分鐘的撫摸，15天后，可以顯著降低應急激素（皮質醇）的分泌，睡覺的質量和數(shù)量都有提升。
目前在美國，超過80%的小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治療病房都采納了“袋鼠式護理”（kangaroocare）技術，即母親長時間把早產(chǎn)兒肌膚貼肌膚地抱在懷里。這一技術的普及，應歸功于美國Case Western Reserve大學的兒科護理教授Susan Ludington近40年來的大力倡導工作。
撫摸的重要性不僅僅局限于嬰兒期。孩子的生長速度甚至與童年時受到的撫摸多少有直接關系。在20世紀初，德國有兩所孤兒院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每所有50名左右的4到14歲的孩子，男女都有。其中一所的女院長對孩子們非常慈愛，經(jīng)常撫摸他們。另一所的女院長對孩子冷冰冰的，僅有的觸摸是體罰，時常嚴厲訓斥。所有的孩子每兩周測一次身高和體重，半年后比較兩所孤兒院的孩子的生長曲線令人大吃一驚。第一所孤兒院的孩子們體重的增長速度竟然是第二所孤兒院的孩子的3倍，身高的增長也存在著顯著差別。
撫摸對成人同樣重要。有些情況下，觸摸可以勝過任何靈丹妙藥。多次臨床實驗已經(jīng)顯示觸摸治療或按摩對很多疾病有著顯著的療效：疼痛、抑郁、焦慮、失眠……甚至對癌癥病人接受放療或化療后的恢復都有幫助。
觸摸在醫(yī)學中的重要性不僅僅局限在治療方面。在2011年的TED演講中，斯坦福大學的醫(yī)學教授和作家Abraham Verghese博士指出，隨著當代醫(yī)學技術、各種診斷方法和電子監(jiān)測手段的發(fā)展，醫(yī)生和病人之間的交流和接觸越來越少。但他認為，任何技術都不能取代醫(yī)生和患者間的面對面的“望聞問切”。當醫(yī)生捧起病人的手仔細觀察時，用聽診器傾聽心跳時，用手擠壓腹部感覺內(nèi)部器官是否異常時，他們不但有可能檢測出容易被醫(yī)學成像技術、分子診斷方法所忽視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建立一條紐帶，建立一種儀式感。其傳遞的信息就是：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在這里，關心你，幫助你，永不放棄。
我有時在想，當今中國的幾個令人擔憂的社會現(xiàn)象是否都和缺乏撫摸有著密切的關系？中國有那么多的失獨老人——據(jù)估計，中國失獨家庭現(xiàn)在至少有一百萬。而這些失獨老人往往悲觀孤獨，和同齡人相比更易出現(xiàn)健康問題。全國政協(xié)的調查顯示，失獨老人中50%的人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等慢性疾病；60%以上患有抑郁癥，其中一半以上曾有過自殺傾向。除了失獨老人，還有空巢老人、喪偶老人等等。
另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問題是留守兒童。由于父母在外打工，留守兒童得不到足夠愛撫，影響了他們的身心健康和性格發(fā)育。他們?nèi)菀仔睦硎Ш?、行為失控，甚至有犯罪、自殺的行為?/p>
對這些社會問題，我們目前也許還找不到能夠徹底解決的辦法。但我們可以盡力去改善老人和兒童的處境。比如對失獨老人，一個能提高他們生活質量的方法，就是組織志愿者，經(jīng)常去看望他們，多和他們握手、擁抱、聊天。
我們每個人，也應該經(jīng)常去看望上了年紀的父母，多擁抱他們——即使剛開始時有些老人會不習慣。在家的時候，多親親孩子，多撫摸他們。而和自己的另一半，“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永遠是最理想的境界。
我們也許會忘記看到過的山山水水，遇見過的形形色色，經(jīng)歷過的起起伏伏，卻很難忘記媽媽的撫摸和吻，小學老師手把手第一次教寫字時的剎那，同桌女孩遞給你橡皮時留在你手心異樣的感覺，和心愛的人耳鬢斯磨、肌膚相親時的美妙……多少歲月在心中緩緩流淌，多少瞬間在指間靜靜纏繞。來自指尖掌心的溫暖，往往傳遞著人性中最璀璨的光芒。
?來源：unsplash.com
致謝
在此衷心感謝魯雪翎、徐成和我的夫人對初稿提出的很多寶貴意見和建議。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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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du 百科：失獨家庭 [www.baike.com/wiki/失獨家庭]
Baidu 百科：留守兒童 [http://baike.baidu.com/subview/109106/2033077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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