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興國、不負求是:懷念求是基金會主席查懋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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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是科技基金會主席查懋聲(1942.7.2-2020.11.7),圖為2019年查懋聲在清華大學的求是獎頒獎典禮上
撰文 | 馬業(yè)勤(求是科技基金會前運營總監(jiān))
2020年11月9日,從新聞上得知查懋聲先生去世。報道總結了他傳奇的一生,悉數(shù)他對商界與社會的貢獻,他的離世沒有在中國科學界掀起些許波瀾,仿佛逝者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香江商界鉅子,而不是嘔心扶持中國科學界25年有余的求是科技基金會現(xiàn)任主席。
查懋聲主席與母親查劉璧如女士,圖為2012年求是科學家聚談會
面對大人物,第一個被感知的維度通常是他的份量而非其年齡。第一次見查主席是2013年,我剛從美國回到北京,甫入求是基金會,在清華大學舉辦求是獎頒獎典禮的當天中午,與他、以及幾位求是顧問和工作人員共進午餐。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楊振寧先生。楊先生很淡然,而查主席很sharp。我沒有感到這是一位71歲的老人,我只是立刻從他的舉手投足間明白,這位便是待客的主人。
楊振寧顧問頒發(fā)求是杰出科學家獎給王曉東教授,圖為2013年求是獎頒獎典禮
2013年的典禮是求是基金會繼1994年向包括鄧稼先的十位科學巨匠頒發(fā)了十個百萬大獎之后,第二次的獨立頒獎。大獎得獎人只有一位,是著名的生物學家王曉東教授。當晚科學界群星璀璨,求是人久別團圓。給王教授頒獎的是楊振寧顧問,給9位求是杰出青年學者頒獎的是孫家棟顧問和復旦、中科大和港大的校長(分別為楊玉良、侯建國和徐立之教授)。上海交大的張杰校長作為1999年度求是杰青,上臺將自己的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證書送給查主席,以表飲水思源之念。頒獎過后的論壇環(huán)節(jié)中,中國生物學界的領軍人物在臺上針鋒相對、妙語如珠,時時博得滿堂的掌聲與笑聲。主席很高興,典禮后給工作人員寫了一封英文信,他寫道:
“There is excitement in the air. There is elation, candid evolution of heartfelt comments and observations, reevaluations of their own goals and commitment to science, and deep appreciation for the Qiu Shi spirit, that sparked the entire day. I must say this has been one of the most exciting days I have spent since the instigation of Qiu Shi.”(空氣中充滿了激情。我感到了歡欣鼓舞,聽到了與會者由衷傾吐出真摯的感言,他們對個人目標和科學追求的回首審視,以及對求是精神的深刻共鳴,在那一整天的活動中煥發(fā)光彩。我得說這是求是基金會創(chuàng)始以來我所度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一天之一。)
很難把這樣熱烈而sentimental的語言,悠揚得如同小說中摘出的文字,與一位古稀之年的香港商人掛上鉤。然而查主席接受正式采訪時說的都是些很低調(diào)平實的話語,他曾如此說過:
“我們的出發(fā)點并不是要把企業(yè)或者家族的名字宣揚出來,而是要繼承我父親的遺愿,真正為中國的科技發(fā)展做些實事。”
求是是一個純粹的所在,只問是非、不問利害;科技強國、雪中送炭。做求是科技基金會的主席,公允持正、團結各方,既吃虧,又受累。查懋聲先生不是科學家,愛好也更偏藝術類,挑起這個重擔,是為了完成他父親查濟民先生的遺愿不假,但真正的驅(qū)動力,也許是他的精明干練之下內(nèi)心的熱情與理想主義。
2014年的頒獎典禮,查主席給薛其坤教授頒發(fā)求是大獎,薛教授恰巧是前一年清華典禮的主持人,也是2011年的求是杰出科技成就集體獎得主,大家在臺上仿佛老友重逢,由復旦大學精心籌備的頒獎禮典雅隆重,氣氛卻是熱烈而溫馨。主席歸座時被臺階絆了一下,一只腳跨出去老遠,收腿時卻矯健得像個運動員,仿佛還吐了下舌頭。
老年人的慢往往是為了求穩(wěn),這在他是不需要的。陪同他的時候我一定得加快腳步,不然一不留神就會被拋在后頭。每次參加求是的活動,他都會把日程排得滿當當,復旦典禮的當天下午他參加了主題為“科學精神與科學民主”的求是沙龍,與前一年的沙龍一樣,老中青幾代求是人濟濟一堂,莫不為中國科學與科技界的未來直抒胸臆、暢所欲言。幾乎三個小時,查主席一直端坐著,不時低頭記筆記。被邀請發(fā)言時,他站起來向大家鞠躬,一如既往地感謝科學家,感謝求是人,無法忘懷的,是他最后深沉地、懇切地,用民國式的江浙口音所講的那句:“我是真心想要中國好啊。”
查懋聲主席(右)和何大一教授(左)頒發(fā)求是杰出科學家獎給薛其坤教授(中),圖為2014年求是獎頒獎典禮
查懋聲先生1942年7月2日出生于中國戰(zhàn)時的首都重慶,40年代末移居香港。我和他之間隔著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文化革命、改革開放。2015年我臨危受命接任基金會運營總監(jiān),開始跟他有了更多的接觸,可每次會面除了忐忑地匯報工作,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我們除了年齡閱歷、身份地位的懸殊,還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中國。他背負著他的中國,我背負著我的中國,彼此相顧,我往往只感到緊張和茫然。我也許根本就沒解釋明白,他所講的也讓我不明覺厲。然而求是基金會給科學家頒獎,也背負著中國。這個中國,又該是什么樣?
20年前,在中國科技大學首屆求是研究生獎學金的頒獎禮上,基金會創(chuàng)始顧問周光召先生曾說過,求是“就是要根據(jù)中國的不斷的發(fā)展來認真地找到如何推進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的方向。所以,求是基金會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按一個固定的辦法來發(fā)獎,而是每一次都要認真研究中國社會在推進科技和教育事業(yè)過程中,還有什么不夠的地方,還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那么,基金會就利用它的力量,在社會上通過發(fā)不同的獎,來呼吁、提倡和改進。”
基金會如何與時俱進?當下的中國,“雪”在哪里,所缺何“炭”?主席每次北上,都要馬不停蹄地會見各種客人,他們可能是顧問、可能是得獎人、可能是學界名流、可能是政府要人,根據(jù)他們給予的信息充實知識、平衡判斷,從他們身上把握祖國的脈搏,為基金會賦予常為新的使命。2018年我陪他去拜見孫家棟顧問,談起中國的國防科學,主席也許是有些感嘆,說起他少年赴美求學,“那個時候在美國的中國人,大都是開洗衣店、中餐館送外賣的,你是中國人,美國人就看不起你,覺得你人窮,你國家落后。”
沒想到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也會因為自己的祖國而受到歧視,同我幼時僑居新加坡所遭遇的如出一轍。那一次我感到我的中國和他的中國終于團圓了。強國!強國!強國不是為了風光,而是為了未來所有中國的孩子不會再經(jīng)歷我們曾忍受過的。大大小小的慈善基金會,數(shù)不清的獎,多少都是名利場,而查先生辦求是,從來不心存自己的ego(雖然他得平撫許多其他大人物的偌大egos)。“真心想要中國好”,只有痛過的人才知道,再大的ego都只是個卵,而我們的中國她是巢。
愛因斯坦曾說過,科學的范圍非常廣,可以容納各式各樣的人??茖W家從事科學的動機各不相同,對科學成果和其他科學家的評價自然也是千差萬別。更別提,如果這里面牽扯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越是成功的人往往越是有各種利益需要維護的。每個贏家的誕生都有著許多不可言說的背后,所有的秘辛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要用不斷完善的制度,而不是用人,來制約人。
作為上市公司的管理者,查懋聲主席深諳此理,他在求是行得卻多是儒家的君子之道。他料想,也期待別人也全是君子,各自用最理想最端正的中國思想約束自我,為了彼此的中國選出最好的人才。“沒有私心”,是他在求是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求是沒有私心,求是的主席也沒有私心,求是科技基金會能得到如此多中國科學家的真誠尊重,只因如此。
查主席頒發(fā)求是終身成就獎給楊振寧教授,圖為2019年求是獎頒獎典禮
2019年是求是科技基金會25周年,頒獎典禮又一次回到了蒙民偉音樂廳,主持人仍然由薛其坤教授擔當。為了慶祝周年,基金會花了一年時間拍攝紀念短片,回顧求是的創(chuàng)立、發(fā)展、人物、故事。許多老先生早已離世,紀錄片使用了大量往年頒獎典禮和活動的珍貴影像。當大屏上出現(xiàn)基金會創(chuàng)辦人查濟民先生時,攝影師在臺下拍到了主席拭淚的一幕。兩代人,二十五年,助力了祖國的科技騰飛,實現(xiàn)了父子的強國之夢。他們創(chuàng)造和守護了一個奇跡,一個中國科學士人的最高理想。
查懋聲主席的一生,是戰(zhàn)士的一生,愛國的一生,寬仁的一生。他的感情是如此的充沛,精神是如此的飽滿,意志是如此的頑強,生活的樂趣是如此的怡然,令人萬萬想不到,他會這么早離我們而去。
疫情的隔絕,使得我恍惚間認為,來年仍能在求是的某個活動上與他重逢,被他像家中長輩一樣親切地問好。我們這些在世者與他所背負的那個中國的羈絆,又斷了一條。人類的悲歡好惡并不相通,但只要步履不停,同道者的蹤跡便不會斷絕。愿求是科技基金會能繼續(xù)他的遺志,科技強國、雪中送炭,以慰籍我們的哀思。主席,您終于可以休息了。
注:作者系求是科技基金會前運營總監(jiān),現(xiàn)任職于北京大學生物醫(yī)學前沿創(chuàng)新中心。
制版編輯 | 常春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