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牛頓的超級女粉絲”一文批評的反批評
編者按:3月8日,《知識分子》刊發(fā)《牛頓的超級女粉絲:夏特萊侯爵夫人》一文后,收到讀者“淡豹”的批評文章,也收到其他讀者的批評意見。3月9日,我們刊登“淡豹”的批評文章后,收到各種意見,北大哲學系助理教授南星撰文《為什么“知識分子”不應該道歉?》,編輯部認為不宜自己為自己辯護,所以把題目改為“對‘牛頓的超級女粉絲’一文批評的反批評”后,全文照登?!吨R分子》本身應該嚴格要求自己,大家可以有不同意見、理性討論或爭論。
撰文 | 南星(北大哲學系助理教授)
責編 | 葉水送
● ● ●
筆者向來沒有就性別議題發(fā)表過任何公共言論。然而,在看了《知識分子》3月9日推送的署名為“淡豹”的一篇文章后,我的一些想法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因此希望借貴公眾號的平臺,與原作者及各位讀者作一公開交流。
事情的緣起
3月8日,《知識分子》推送了劉鈍教授撰寫的“牛頓的超級女粉絲:夏特萊侯爵夫人”一文(以下簡稱“原文”)。在該文中,劉鈍教授在翔實可靠的資料基礎上,以娓娓道來的文筆,并輔以精心配備的插圖,向讀者介紹了這位成就頗豐、但卻長期被埋沒的傳奇女科學家的生平和主要學術貢獻。
筆者在從事近代西方哲學和啟蒙運動的研究中,接觸到了夏特萊侯爵夫人(以下簡稱“傳主”)的生平和思想,并對之產生了濃厚興趣。事實上,除了文中介紹的相關信息外,傳主在自然哲學方面的思考也表現出很高的原創(chuàng)性,近年來受到了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
遺憾的是,不管是在科學史還是哲學史的傳統敘事中,傳主的貢獻都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以至于廣大公眾、乃至許多專業(yè)人員都對其不甚了了。劉鈍教授的文章在緊湊的篇幅內,以生動的筆觸為傳主描繪出了一幅全面而立體的畫像,對于科學普及事業(yè)來說無疑是件大好事。
《知識分子》在3月8日“婦女節(jié)”當天刊發(fā)這篇文章,也表現出該公眾號對科學史上杰出女性的關注和敬意。
這本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然而署名為“淡豹”的評論者卻對其提出了若干嚴厲的指責和質疑。概括起來說,該評論的質疑主要有以下4條:
(1)原文用了“牛頓的超級女粉絲”這樣的標題,損害了傳主思想的獨立性;
(2)原文將傳主描述為“在男性科學家腳下匍匐的依附者,或者周旋在名人間作為交際花來串起科學史的道具”;
(3)原文在稱呼傳主時,沒有使用“埃米莉·夏特萊”,而是使用了“夏特萊侯爵夫人”的稱謂,有損傳主的獨立身份;
(4)原文可能對包括評論者在內的某些人造成了“影響”、“傷害”和“冒犯”。
基于這些理由,“淡豹”建議《知識分子》編輯部向公眾致歉?!吨R分子》于3月9日轉載了“淡豹”的這篇評論,并配發(fā)了編者按,在其中表示他們嚴肅對待了該評論中的批評意見,并“認真反思了標題存在的問題”。
對“淡豹”的意見的看法
然而,在筆者看來,“淡豹”的這幾條意見輕則是吹毛求疵,小題大做,重則是顛倒黑白,無中生有。
首先,“啟蒙哲人”(philosophe)可以說幾乎都是牛頓的“粉絲”,對牛頓簡直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英國詩人蒲柏將牛頓比作上帝手中的光,哲學家休謨將牛頓的學說看作是一切科學最完美的典范,法國百科全書式的全才豐特奈爾(Fontenelle)專門撰寫了《伊薩克·牛頓爵士頌詞》,全面介紹了牛頓的生平和學術貢獻。而伏爾泰本人更是在《哲學通信》中將牛頓說成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人,可謂是法國“牛頓崇拜”的鼻祖。
筆者認為,如果他們了解漢語“粉絲”一詞的含義的話,一定會樂于承認自己是牛頓的粉絲。如果是這樣,那么將埃米莉·都·夏特萊(傳主)說成是牛頓的粉絲未嘗不可。況且一般的粉絲對偶像只是仰慕和崇拜,但傳主作為“超級粉絲”,在研究和發(fā)揚牛頓學說方面有重大貢獻,這難道不是一個人在面對學術偶像時應該努力的方向?所以,筆者認為原文中的說法既生動活潑,又是十分恰切的。
其次,在原文中,劉鈍教授明確地指出,把傳主視為“巴黎社交場中一個風流漂亮的貴婦,憑借小聰明和色相周旋于名人中間”,乃是“一種誤解”。與之相反,我們今天不能再將她看作是“伏爾泰的附庸,而是她的知己與明燈”。在原文結尾處,劉鈍教授將以傳主為主人公的《侯爵夫人今晚有話要說》一劇的主題解釋成“為真理辯護,為愛情辯護,為女性在舊時代遭遇的歧視與不公辯護”,這表明作者對以傳主為代表的科學史上的女性的敬重和感嘆。然而“淡豹”似乎并沒有看到這些內容。
至于傳主的稱謂,“夏特萊夫人”(Madame du Chatelet)或“夏特萊侯爵夫人”是國際上的長期通用的名字,她本人的著作上也是這么署名的。用“埃米莉”自然也并無不可,但這不過是約定俗成的事情,并不值得上綱上線。況且從漢語語感上來說,“夏特萊侯爵夫人”實在比“埃米莉·都·夏特萊”聽起來要順暢得多。
事實上,按照評論者的說法,那幾部以“侯爵夫人”或“夏特萊夫人”為題的話劇也都必須要更名。然而就連“埃米莉·都·夏特萊”這個名字,恐怕也不妥當,因為“夏特萊”這個姓氏乃是來自與傳主感情并不很深的夏特萊侯爵,如果這樣追究下去,我們怕是永遠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字來稱呼傳主了。
讀者“淡豹”認為自己受到了冒犯,對此我沒有任何異議,因為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畢竟是其他任何人都無從置喙的。不過,任何一篇有實質內容的文字都極有可能對某些特定人群造成影響和冒犯,而“淡豹”的文字也讓筆者感到傷害和冒犯。如果她或他有表達的自由,我想我也有權表達自己的感受。在上文中我已經提到過,劉鈍教授的文章對于讓人們了解傳主的生平和學說而言功莫大焉。
筆者甚至有些懷疑,評論者在閱讀原文之前,知不知道傳主這個人物(懷疑的一個理由是,評論者主張應把傳主的中文名寫成“埃米莉·夏特萊”,而卻不知道其中的“都”(du)乃是傳主名字中絕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對作者和文章有意見,可以對其展開合理的學術批評。如原文中對“活力之爭”的解說,筆者認為就有過分簡化之嫌。但此類批評應該建立在理性對話,擺事實、講道理的基礎上。但現在的問題是,包括筆者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公眾”并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心存感激,因此“淡豹”口中的“公眾”至多只能代表和她/他有類似想法的一批人;但出于同樣的邏輯,有許多和筆者觀點類似的人,會從“淡豹”的評論中感到被冒犯,不知我們這批“公眾”是否可以要求這位評論者向我們致歉?
最后這個問題實際上把我們引向了自由表達的權利和邊界這一難題,在本文中顯然無法展開來談。但無論如何,作者以一己或一批人的好惡,在完全缺乏正當理由的情況下,來要求一個影響力頗大的公眾平臺向公眾道歉,這也是對他人表達自由的威脅。
因此,筆者認為不論是《知識分子》,還是原文作者,都無需因此事向任何人道歉。在文章的最后,筆者只希望與讀者一道,重溫兩個樸素的道理。
首先,真理與謬誤之間往往只有一步之遙。公正對待女性在歷史上和當下的科學活動中的貢獻,還她們以應有的地位,為她們創(chuàng)造更為公平的環(huán)境,這無疑是一件莫大的好事,也是學術界乃至全社會都應努力的方向。在筆者看來,劉鈍教授的文章正是在這一方向上值得贊賞的一項工作,而筆者在近代西方哲學的研究和教學中,也對包括傳主在內的女性思想家們的貢獻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并力圖在此基礎上重新撰寫一部近代西方哲學史。然而,像“淡豹”這樣的評論者,如果不加甄別,無視劉鈍教授的功績,會有益于性別正義的實現嗎?
其次,在現代世界中,科學研究已經成為了一項高度社會化、市場化的活動,因此政治(包括性別政治)和經濟因素的影響在科研活動中可以說是無處不在。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越發(fā)應當努力將學術因素和其他因素區(qū)分開來,否則學術自由將徹底淪為泡影。
具體而言,不管是學術論文還是科普文章,只要其主題不是(性別)政治的,也沒有(性別)政治上的顯著缺陷,那么我們對它的評價與質疑就都應該建立在學術的基礎上,不應戴著有色眼鏡,甚至無限地上綱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