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2日,英國劍橋大學生化系在社交媒體上紀念魯桂珍(1904年7月22日-1991年11月28日)的誕辰,稱她為一位有影響力的代謝研究者。 今年是英國生物學家、史學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1900 年 12 月 9 日 - 1995 年 3 月 24 日)去世30周年,許多文章介紹了李約瑟對于系統(tǒng)性地介紹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巨大貢獻。但是,一個英國人是如何對中國的科學技術史產(chǎn)生興趣的呢? 追蹤李約瑟的成長史與研究史,李約瑟進入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領域,中國姑娘魯桂珍扮演著重要角色。實際上,魯桂珍對于李約瑟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并不僅僅是引路人。 “假如沒有魯桂珍,就不會有李約瑟,只在生物化學的領域有一個 Joseph Needham(約瑟夫·尼達姆)?!崩罴s瑟博士的合作者、英國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前任所長何丙郁(Ho Peng-Yoke,1926年4月4日-2014年10月18日)如是說。
王秋雯 | 撰文
陳曉雪 | 編輯
提起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除了四大發(fā)明,還能讓人想到什么?是勾股定理,還是圓周率?是張衡造出了地動儀,還是黃道婆改進了紡織機?是李冰父子修建了都江堰,還是李春建造了趙州橋?是扁鵲的望聞問切,還是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還是宋應星的《天工開物》?我們有《全唐詩》,我們有二十四史,我們有《永樂大典》,我們有《四庫全書》,我們甚至在北宋就有沈括寫出了《夢溪筆談》,但對于整個古代的科技成果,我們卻一直缺乏研究。直到1954年《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在英國橫空出世,讓中國人都不由地驚嘆:原來我們古代的科技竟是如此輝煌昌明!它的編纂者,是來自劍橋大學的博士李約瑟(Joseph Needham)。一個地地道道的西方人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找到了中國古代的科技文明之光。追蹤李約瑟的成長史與研究史,就會發(fā)現(xiàn):在人生的上半場,他既不懂漢語,也不是科技史學家,而將他引入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領域的,是畢業(yè)于金陵女子大學的一個了不起的姑娘,她就是魯桂珍。
魯桂珍(1904-1991)。圖源:Divinity Library, Yale University,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RG 11, Box 398,Record 1569)魯桂珍,1904年生于南京。她的家位于太平南路,離夫子廟很近,距她后來就讀的金陵女子大學繡花巷校址也不算遠。其父魯茂庭,字仕國,是來自湖北蘄春的藥商,那里也是《本草綱目》作者李時珍的故鄉(xiāng)。魯茂庭的祖輩三代從醫(yī),在家庭的安排下,他自幼學醫(yī),后受新學影響,開始鉆研西方醫(yī)藥。為了謀生,魯茂庭隨鄉(xiāng)人到南京經(jīng)營藥材生意,因為精通醫(yī)術,又頗具商業(yè)頭腦,家業(yè)漸豐。娶的妻子,出生于書香門第,是那個時代少有的能識字懂文化的女性。魯桂珍是魯茂庭的長女,雖然后來有了兩個弟弟,但作為家里唯一的女孩,一直是父親的掌上明珠。這從她的名字可發(fā)現(xiàn)端倪,“桂珍”兩字反過來,與“珍貴”同音。在男尊女卑的年代,魯桂珍作為女子從小能受到重視,尤為難得。魯茂庭厲害之處,不僅在于給了女兒足夠的愛,更從小教她讀書認字,并將她送入新式的學校。在學習中西醫(yī)學的過程中,魯茂庭堅定地認為中國古代醫(yī)藥也有著偉大成就,不吝反復告訴女兒:“不管近代歐洲人對中國古代在科學上的所作所為如何生疏,他們總該知道中國人過去所作的一切,而總有一天世界上會承認這一點?!边@一信念,植入魯桂珍的血脈中,指引著她為此奮斗終生。1922年,魯桂珍升入金陵女子大學。彼時,這所后來蜚聲中外的女子大學只有四屆畢業(yè)生,還在繡花巷租借的宅院里辦學。第二年秋季,隨著陶谷新校園的初步建成,魯桂珍與同學們一起遷入了美輪美奐的宮殿式建筑,即今天南京師范大學的隨園校區(qū)。
金陵女子大學新校園。圖源:Divinity Library, Yale University,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RG 11, Box 400,F(xiàn)older 5784,Record 1998)
金陵女子大學按照英美大學的標準辦學,創(chuàng)始人及首任校長為來自美國的德本康夫人(Mrs. Lawrence Thurston)。在建校之初,教師以英美籍人士為主。除去中文課,其他課程均為英語教學,學生被要求大量閱讀英文的原版著作,用英文書寫筆記、報告以及答卷等。學校不僅教授學生各科知識,每學期還會舉辦英文演講會、座談會,上演英語劇等,全面培養(yǎng)學生英文的聽說讀寫能力。在校期間,魯桂珍的學業(yè)算不得特別出色,卻練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并養(yǎng)成了用英語思考的習慣,這為她日后走向世界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魯桂珍在金陵女子大學的成績單圖源:Divinity Library, Yale University,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RG 11, Box 130,F(xiàn)older 2653,Record 0049、0051)1926年,魯桂珍順利從金陵女子大學畢業(yè)。自幼對醫(yī)藥感興趣的她,帶著從大學學到的生物、化學等知識,從南京出發(fā)了,目的地是協(xié)和醫(yī)學院。魯桂珍在這所中國最負盛名的醫(yī)學院進修病理學、藥理學方面的課程,并進行相關實驗,她的指導老師為英國人伊博恩(Bernard Emms Read)。擔任系主任與藥理學教授的伊博恩,正與中國同事對《本草綱目》做系統(tǒng)研究。這讓魯桂珍興奮不已,以至于在寫給父親的信中說:不出您所料,現(xiàn)在歐洲的科學家正在研究咱們李時珍的著作。伊博恩與同事的研究成果,也在日后成了李約瑟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時經(jīng)常引用的資料。幾年后,魯桂珍被上海圣約翰大學聘為講師,教生理學等課程,授課語言為英文。圣約翰大學與金陵女子大學同為教會大學,故也非常重視英語教學。在上海,魯桂珍與伊博恩重逢。此時,伊博恩已離開協(xié)和醫(yī)學院,在上海雷士德醫(yī)學研究所(Henry Lester Institute of Medical Research)擔任研究員,該所用在滬的英國房地產(chǎn)巨商雷士德(Henry Lester)的一筆遺產(chǎn)創(chuàng)建。魯桂珍被邀請到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比起教學,這似乎更符合魯桂珍的興趣。進所以后,魯桂珍的合作對象為英國著名的維生素研究專家濮子明(Benjamin Platt)博士,主要課題為對維生素B1做生理學實驗研究,這使得魯桂珍進入了生物化學的研究領域。一直以來,江南人士很容易患上腳氣病,痛苦難忍不說,嚴重時甚至能致命,而得病的主要原因就是以稻米為主的飲食中缺乏維生素B1。對于生長在南京的魯桂珍而言,這個選題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1935年,魯桂珍與濮子明合作在《中華醫(yī)學雜志(上海)》發(fā)表了論文《論腳氣之癥狀與新化學觀察所發(fā)現(xiàn)之要旨及其意義》。此后,兩人又相繼合作發(fā)表了多篇研究成果。在研究的過程中,魯桂珍不可避免地需要查閱生物化學領域的權威霍普金斯爵士(Sir Frederick Gowland Hopkins)以及他的得意門生約瑟夫·尼達姆(Joseph Needham)的著作?;羝战鹚咕羰吭谟鴦虼髮W創(chuàng)建了生物化學系和生物化學實驗室,并因為發(fā)現(xiàn)多種維生素,獲得了1929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在魯桂珍的想象中,約瑟夫一定也和他的老師霍普金斯爵士一樣,是滿頭銀發(fā)的老者。直到第一次在英國相見,魯桂珍才知道自己是錯得離譜了。不過,此時離他們兩人決定性的相遇,還有一場戰(zhàn)爭的距離。1937年,日軍開始進攻上海。雷士德研究所的外籍人士紛紛撤離,中方雇員也無法正常開展工作。魯桂珍患了病,又與南京的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任職空軍軍官的未婚夫在一場戰(zhàn)斗中不幸為國捐軀。萬念俱灰的時候,魯桂珍意外獲得了赴英留學的機會。去英國哪里好呢?躊躇之際,魯桂珍突然想起,曾經(jīng)在報刊上看到,劍橋大學生物化學實驗室的約瑟夫博士擔任著康福德-麥克洛林基金會(Cornford-Mclaurin Fund)的司庫,該基金會為援助西班牙“國際縱隊”陣亡將士的家屬在英國開展募捐。劍橋大學生物化學實驗室,或許就是理想去處。不得不說,魯桂珍的判斷非常準確。她的留學申請,很快被劍橋大學接受。后來,魯桂珍才知道,這個實驗室有兩個重要特點正是她的申請得以順利通過的原因:一、國際性;二、對男女一視同仁。這在當時,難能可貴。在日軍隆隆的炮火聲中,魯桂珍乘上了離岸的小船,炮彈紛沓而至,場面十分驚險。在英國驅逐艦的幫助下,才最終得以登上遠洋輪船。這一次,魯桂珍的目的地是英國劍橋大學,那里將成為她一生事業(yè)的重要轉折點,更是一項偉業(yè)的成就之地。1937年秋天,胸懷世界的魯桂珍抵達了英國劍橋,成了多蘿茜(Dorothy Mary Moyle)指導的學生。多蘿茜是約瑟夫的妻子,年長約瑟夫四歲。她的實驗室正與約瑟夫的實驗室對門,于是魯桂珍很快就見到了約瑟夫。與想象中完全不同,這是位滿頭黑發(fā)、身材高大的年輕學者,身上穿著件被實驗用的酸液爛穿了許多孔洞的普通白色工作服。
在劍橋生物化學實驗室的約瑟夫。圖源:《李約瑟文集》
約瑟夫,1900年生于英國倫敦。父親是全科醫(yī)生,精于麻醉,母親則是位出色的音樂家,只生育了約瑟夫一個孩子。父親會乘馬車把約瑟夫送到學校,也經(jīng)常鼓勵約瑟夫能學多少就學多少,他診室四面墻上排滿的書籍則任由約瑟夫取用?!敖袢帐?,今日畢”、“空手不上樓”、“一定的地方放一定的東西,一定的東西放一定的地方”……這些來自父親的教誨,讓約瑟夫受益終身。在子承父業(yè)的期許下,約瑟夫十幾歲時就成了父親的助手,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外科手術。18歲那年,約瑟夫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劍橋大學岡維爾-凱斯學院,這所古老的學院是以兩位創(chuàng)建者的名字命名的。原本打算只學習解剖學、生理學等生物學科,最終在老師的指導下,轉向了生物化學。1924年是約瑟夫的豐收之年,他不僅獲得了博士學位和劍橋教職,還迎娶了同事多蘿茜。在從1920年開始的二十多年的時間里,霍普金斯爵士領導的生物化學實驗室?guī)缀醭闪思s瑟夫的家。從做學生到指導學生,約瑟夫一邊從事實驗室工作,一邊出版了一系列論文集。1931年,3卷本著作《化學胚胎學》問世,系統(tǒng)研究了胚胎在生長過程中的生物化學現(xiàn)象,創(chuàng)立了化學胚胎學的學科體系,從而一舉奠定了約瑟夫在生物化學研究領域的學術地位。魯桂珍遇到的,就是這樣一位工作勤奮、聲名在外的學者。此時的約瑟夫夫婦,同其他許多西方人一樣,對中國幾乎一無所知。與魯桂珍同期抵達劍橋生化實驗室的中國學生還有兩位,一位是來自金陵大學的王應睞,一位是來自燕京大學的沈詩章,他們?nèi)耸菍嶒炇医邮艿牡谝慌袊魧W生,其中沈詩章的指導老師就是約瑟夫。在與這三位學生的接觸中,約瑟夫敏銳地發(fā)現(xiàn),東方人研究科學的能力完全不遜色于自己這個西方人。雖然熟悉西方科學史,約瑟夫卻完全不了解中國古代的科技成就,是魯桂珍用嫻熟的英語和淵博的學識,為約瑟夫推開了神秘古國的大門。讓約瑟夫大為震驚的是:《本草綱目》開始撰寫的時候,近代科學之父伽利略尚未出生;直到19世紀末才被荷蘭人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的腳氣病,早在公元前3世紀已被中國人記載,并早于荷蘭人幾百年被中國醫(yī)生找到了有效療法。魯桂珍根據(jù)父親的教導,通過一次次交談,向約瑟夫傳遞了明確的信息:位于地球另一端的中國,古代的許多科學發(fā)明、發(fā)現(xiàn)領先于西方文明。魯桂珍與老師多蘿茜很快結下了親密的關系,她們常在下午一起走出實驗室,到對面約瑟夫的房間。約瑟夫看到她們到來,會立刻從寫字臺前一躍而起,撥一撥爐子里的炭火,一邊煮著茶,一邊哼著歌。他們常常利用茶點時間,展開熱烈的討論。這些關于中國的話題,激起了約瑟夫對中國古代文明的好奇心,使他開始迷戀中國。學習中文,是約瑟夫很快就做出的決定。而與之相比,給自己和夫人取中國名字,則容易得多。從此,約瑟夫以“李約瑟”之名行世,而多蘿茜則成了“李大斐”。有人說,因為約瑟夫崇拜老子,所以取了老子的“李”姓;也有人說,是魯桂珍根據(jù)約瑟夫的姓氏“尼達姆”中“尼”的發(fā)音,取了“李”姓。在南京的方言中,因為“n”和“l(fā)”不分,“尼”和“李”的發(fā)音的確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為了幫助李約瑟學習中文,魯桂珍拿出了教幼兒園小朋友所需要的耐心,一一指出他用中文寫的短箋中出現(xiàn)的錯誤,并認真回復。隨著對中國了解的加深,一個疑問浮現(xiàn)在李約瑟腦海:盡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fā)展做出了許多重要貢獻,但為什么科學和工業(yè)革命卻沒有產(chǎn)生于近代的中國?這個疑問后來被稱作“李約瑟之問”或“李約瑟難題”。1939年,魯桂珍創(chuàng)造了獲取劍橋大學博士學位用時最短的紀錄。因為劍橋大學規(guī)定,博士最少需要學習三年。魯桂珍能夠兩年畢業(yè),一方面是由于她繼續(xù)從事上海就開始的維生素研究;另一方面是因為戰(zhàn)爭期間學校放寬了關于畢業(yè)年限的規(guī)定。同一年,魯桂珍與李約瑟聯(lián)名寫成了論文《中國人對食物療法的歷史貢獻》,這是魯桂珍博士論文的副產(chǎn)品,也成為他們此后四十年良好合作的開端。李約瑟在魯桂珍的引領下,從此進入了中國科技史的殿堂。當年8月,魯桂珍受中央研究院的委托,與正在夏威夷大學任教的著名學者趙元任一起,作為中國代表,赴美國加州參加第六屆太平洋科學會議。臨行之前,她與李約瑟商定,合作完成一部中國科技史著作,以回答李約瑟之問。在中國人普遍受到西方歧視、男女不平等的年代,魯桂珍這位外表柔弱、內(nèi)心堅定的金陵女兒,將要完成的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要以一己之力,推動李約瑟改變世界對中國古代科技的看法。為此,往后余生,魯桂珍將不計個人名利地填補在每一個關鍵的位置,俯身為橋,助李約瑟跨越東西方文明。抵美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全面爆發(fā),英法對德宣戰(zhàn),英國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魯桂珍無法返回,而中國也正陷入與日本的持久戰(zhàn)中。魯桂珍不得不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落腳,但她對洋槐花過敏,又被迫離開,到了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醫(yī)學中心。在美國期間,魯桂珍認識了物理學家吳健雄,并成為好友。不久,她又到了南方亞拉巴馬州的伯明翰城,繼續(xù)在實驗室做研究。雖然遠隔重洋,魯桂珍與李約瑟的聯(lián)系卻一直都未中斷。
1939年,魯桂珍(左二)與吳健雄(右二)、奧本海默(右三)與吳健雄的導師埃米利奧·塞格雷(右四),吳健雄的好友瑪桂特·露易絲。圖源:《走進健雄——紀念吳健雄誕辰一百周年》
1941年,李約瑟當選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第二年,因為懂漢語,李約瑟被選中執(zhí)行援華任務,作為英國駐華使館科學參贊前往重慶。很快,李約瑟在英國對外文化委員會的支持下,建起了中英科學合作館(Sino-British Science Cooperation Office),向在困難條件下堅持工作的中國科學家、工程師、醫(yī)生等提供幫助。李約瑟還借此機會,從東到西走訪了抗戰(zhàn)大后方的許多省份,廣交中國政界、學界的朋友,搜購了大量珍貴的中文典籍,包括竺可楨為李約瑟提供了大量書籍,更堅定了他寫作中國科技史的決心。與李約瑟一起工作的,不僅有他的妻子李大斐,還有十幾位英國和中國的科學家,他也向遠在美國的魯桂珍發(fā)出了邀請,歡迎她到重慶擔任科學館的營養(yǎng)學顧問。1945年,魯桂珍啟程回國。途經(jīng)印度的時候,因為護照遺失,意外滯留了較長時間,直到年底才抵達重慶。中國已經(jīng)贏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不久李約瑟結束了重慶中英科學館的工作,在魯桂珍的陪同下,到訪南京等地,見到了魯桂珍的父親魯茂庭。1946年,李約瑟接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邀請,赴巴黎籌建科學處。而魯桂珍這個游子,則響應金陵女子文理學院(1930年由金陵女子大學改名而來)校長吳貽芳的召喚,留在南京成為家政系教授,為母校盡一份心力。分開之前,魯桂珍又一次與李約瑟討論了中國科技史課題的實施方案,約定將在劍橋展開工作。雖然很想留在自幼熟悉的地方,但魯桂珍很快又到了出發(fā)遠行的時刻。1948年,魯桂珍來到法國巴黎,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秘書處工作。當年,李約瑟重返劍橋。
六年在外的經(jīng)歷,特別是其中四年在中國工作時積攢的見識、人脈和文獻,讓李約瑟信心滿滿地坐到了書桌前,他還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中國助手王鈴(王靜寧)。王鈴與李約瑟相識于中國,通過李約瑟的推薦正在劍橋深造,擅長數(shù)學與化學,在李約瑟的邀請下開始和他一起工作,后來升格為合作者。魯桂珍也在默默做著準備。從小接受英語教育的她,并不精通國學,而她深知要寫成《中國科學技術史》必須從中國古籍中搜尋大量的資料。于是,人至中年、走過了半個地球的魯桂珍,開始潛心學習古漢語。魯桂珍與李約瑟,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正朝著同一個目標狂奔,他們要與時間展開賽跑!
克服了重重困難,1954年《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第一卷《導論》(Introductory Orientations)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標志著這一偉大工程已經(jīng)完成了奠基儀式。李約瑟在獻詞中寫到:“茲特謙恭與深情地將此第一卷獻給南京城藥商魯仕國”,含蓄地向全世界宣告這本著作誕生背后的故事,這是給予魯桂珍多年努力的致謝。
雖然第二卷《科學思想史》(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第三卷《數(shù)學、天學與地學》(Mathematics and the Sciences of the Heavens and Earth)的寫作還算順利,但王鈴在劍橋博士畢業(yè)后卻一直無法獲得正式的身份。1957年,他在澳大利亞找到了一席教職,決定離開了。此時,《中國科學技術史》第四卷以下各冊正待上馬。而魯桂珍已經(jīng)在巴黎購置了房產(chǎn),拿著不錯的薪水,又因為投資有道,過上了安穩(wěn)舒適的生活。得到消息后,53歲的魯桂珍立刻毫不猶豫地辭去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工作,奔赴劍橋。李約瑟急切地等待著魯桂珍的到來,特意在自己的住所旁邊,提前為她買好了房子。李約瑟最初的構想,是用緊湊的篇幅寫出中國古代科技發(fā)展的通史,同時置于世界科技史的視域中進行比較研究。前三卷都各只有一冊,基本符合李約瑟的構想,但從第四卷《物理學及相關技術》(Physics and Physical Technology)開始,隨著細節(jié)的展開,一冊書已經(jīng)無法容納下每個主題的全部內(nèi)容。第四卷最后出了三個分冊,魯桂珍協(xié)助完成了第三分冊《土木工程與航海技術》。等到第五卷《化學及相關技術》(Chemistry and Chemical Technology)進入實施階段的時候,已步入老年的李約瑟與魯桂珍意識到,再以之前寫作的方式恐怕難以為繼,他們急需擴充合作的隊伍。首先進入視野的,是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擔任遠東圖書館館長的錢存訓。錢存訓,與金陵女子大學頗有淵源。他在金陵大學就讀期間,曾到金陵女子大學的圖書館兼職,并代理過館長??梢哉f,金陵女子大學圖書館,正是錢存訓一生從事圖書館工作的起點。1962年,錢存訓在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書于竹帛》幾經(jīng)周折得以出版。全書探討了印刷術發(fā)明之前中國書籍制度和銘文的起源與發(fā)展,填補了西方學術界的一段空白。這本書得到了李約瑟的高度評價,他認為“全書行文清晰利落,是要言不煩的寫作典范”。李約瑟邀請錢存訓撰寫《紙和印刷》,作為《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五卷的一部分內(nèi)容。錢存訓愉快地接受了,回到芝加哥以后,先擬出寫作提綱交由李約瑟審定,在每章寫完以后再交給李約瑟修改。李約瑟未加改動,反而一直鼓勵錢存訓繼續(xù),并且從來沒有催要過稿件。第三章寫完,錢存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超過了與李約瑟約定的200頁左右的規(guī)模,而他此前擬定的計劃多達十章。李約瑟沒有讓錢存訓刪減,而是讓他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從容寫作。最后,錢存訓花費十余年的時間,寫完了整本書,并按照已出版各冊的先例,署了李約瑟和錢存訓兩人的名字。等到這本書出版的時候,錢存訓才發(fā)現(xiàn),李約瑟將自己的名字從作者欄中刪除了,只在全書總編撰中予以保留,“錢存訓”成了第五卷第一冊唯一的作者。在芝加哥錢存訓寓所前的合影(1976年)。左起:錢存訓、魯桂珍、李約瑟、錢存訓夫人。圖源:《中國古代書籍紙墨及印刷術》隨著錢存訓的加入,魯桂珍又陸陸續(xù)續(xù)迎來了其他參與者。魯桂珍一方面協(xié)作完成了第五卷《煉丹術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四冊、《火藥的史詩》一冊;另一方面,她要配合李約瑟指揮這支日漸龐大的國際戰(zhàn)隊,包括王鈴、錢存訓、何丙郁、席文(Nathan Sivin)、羅賓遜(Kenneth Robinson)、庫恩(Dieter Kuhn)、白馥蘭(Francesca Bray)、黃興宗、葉山(Robin Yates)、迪安(Albert Dien)、卜魯(Gregory Blue)、卜正民(Timothy Brook)、羅榮邦等人,來自英、中、美、德、法、加等不同國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第五卷成了內(nèi)容最豐富的一卷,規(guī)模超過了前四卷的總和,除去前面提到的紙和印刷、煉丹術、火藥之外,還涵蓋了軍事技術、紡織技術、陶瓷技術、有色金屬冶煉術等等。此外,還有第六卷《生物學及相關技術》(Biology and Biological Technology),以及作為總結的第七卷,都在準備之中。魯桂珍產(chǎn)生過動搖。因為常出現(xiàn)在李約瑟的身邊,雖然兩人以兄妹相稱,但魯桂珍與李約瑟的關系仍免不了遭到議論。在最苦悶的時候,魯桂珍給周恩來總理寫信,希望可以回國工作。周總理鼓勵她要超凡脫俗,因為她所從事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必將成為經(jīng)典??偫淼脑?,讓魯桂珍堅持了下來。為了向總理表示感謝,《火藥的史詩》分冊的獻詞為:紀念已故的周恩來,1898-1976,1927年南昌起義的領導者,1949-197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本計劃矢志不渝的鼓舞者,本冊題獻給他。
周總理會見李約瑟(1964年)。圖源:https://ysg.ckcest.cn/html/details/1001348/index.html作為戰(zhàn)隊的副帥,魯桂珍還默默地做了許多工作。魯桂珍陪同李約瑟四處募集資金,以保證戰(zhàn)隊能夠順利運行;她又很善于理財,從事金融的買賣,投資股票和房地產(chǎn),獲利頗豐,是堅強的經(jīng)濟后盾;她還富有管理才能,積極承擔戰(zhàn)隊的行政事務,讓李約瑟有更多精力投身于寫作。在李約瑟因為支持中國人民的正義事業(yè)和大力贊揚中國古代科技成就而遭受到攻擊、排擠的時候,魯桂珍安慰他,鼓勵他,為他出謀劃策,幫他渡過難關。為了保護李約瑟,通曉醫(yī)藥和營養(yǎng)學的魯桂珍,在他過了六十歲以后每次出國都陪伴在他身邊,對他悉心照顧;在劍橋工作期間,也會每天為他精心準備午餐,以保證營養(yǎng)的攝入。可以說,直到耄耋之年,李約瑟都能有健康的體魄和足夠的精力投入工作,魯桂珍功不可沒。李約瑟與妻子李大斐沒能生育子女,70年代開始李大斐因為生病,漸至臥床不起。魯桂珍協(xié)助李約瑟精心看護著李大斐,不顧自己也曾經(jīng)受了癌癥的折磨。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一冊冊的出版,李約瑟的工作獲得了世人的認可,榮譽也紛至沓來。1966年開始擔任劍橋大學岡維爾-凱斯學院的院長;1968年,在巴黎被授予科技史學界最高榮譽喬治·薩頓獎章;1971年,被評為英國學術院院士,這是英國人文科學方面最高的學術機構,而早在30年前李約瑟已經(jīng)是英國皇家學會的會員,成為同時入選這兩個學術機構的極少數(shù)人之一;1978年,被美國國家科學院評為外籍院士;1983年,被香港中文大學授予榮譽理學博士學位;1990年,在日本被授予第一屆福岡亞洲文化獎特別獎;1992年,被英國女王授予榮譽勛爵;1994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首批外籍院士;1995年,又同時成為了美國藝術與科學院外籍院士、丹麥皇家科學院外籍院士、國際科學史研究院院士。列舉的這些,不過是李約瑟所獲榮譽的一小部分。此外,《中國科學技術史》在1982年被評為中國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1990年,中科院紫金山天文臺將我國天文工作者新發(fā)現(xiàn)的一顆小行星命名為“李約瑟星”。魯桂珍卻保持一貫的低調(diào),多次拒絕了別人為她寫傳記的請求,即便是李約瑟為她寫的小傳也是在她去世一年后才得以發(fā)表。她珍視祖國科學文化傳統(tǒng),但也清醒地認識到其中的不足;她尊重西方文明的優(yōu)秀成果,但也堅決地抵制其中的不良成分。不但在思想上,而且從姓名、衣著,到舉止和飲食習慣,魯桂珍都始終保持著中國人的特色,甚至講漢語都一直帶著點南京口音。無論身在何處,她那顆強烈而熱忱的愛國心,自始至終從未改變過。
1987年,李大斐病逝。為了方便照顧李約瑟,繼續(xù)推進工作,在友人的多次勸說下,魯桂珍終于同意嫁給李約瑟。這一年是1989年,一直未婚的魯桂珍85歲。這個女子,為了一個遠大的目標,奉獻了大半生,早已超越了世間的小情小愛,也早已看淡了個人的榮辱得失。
魯桂珍與李約瑟在劍橋的婚禮。圖源:李約瑟科技與文明基金會(香港)
1991年11月28日,因病送醫(yī)僅幾天的魯桂珍,與世長辭。她的骨灰,一半葬在了李約瑟研究所(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前面的花壇內(nèi),旁邊不僅有李約瑟為自己預留的位置,還長眠著李大斐;另一半歸葬于南京的邁皋橋公墓,回到了親人身邊。為了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李約瑟和魯桂珍共搜集了中、日文圖書5500多種,還有4000余種西方文字的書籍,以及25000多篇論文、小冊子、復印本等等。李約瑟以此為基礎創(chuàng)建了東亞科學史圖書館(East Asian History of Science Library),后來又將其發(fā)展成了李約瑟研究所。1995年,李約瑟走完了無比勤奮的一生,安息在了李大斐和魯桂珍的身邊。1996年,《中國科學技術史》第六卷第三分冊出版。到這一冊為止,共出版了6卷17冊,其中第一卷至第四卷的全部6冊、第五卷的5個分冊、第六卷的1個分冊是由李約瑟親自執(zhí)筆的,其余完成的分冊由李約瑟統(tǒng)稿,魯桂珍參與了修訂。李約瑟執(zhí)筆的第五卷和第六卷共計6個分冊,魯桂珍都是合作者。在兩人的有生之年,還看到了中文全譯本開始出版。他們耗費半生,雖然未能完成第五卷和第六卷全部分冊以及第七卷的寫作,卻已將中國古代科技的輝煌成就展示給了全世界。一半獻給世界,一半留給祖國,這就是金陵女兒魯桂珍的一生。無論走到地球的哪里,她始終以炎黃子孫自居,盼望著祖國能屹立于世界強國之林,并且不惜為此拼盡了全力。
致謝:
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朱茗老師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部分資料,特此致謝!
感謝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特聘教授劉鈍、美國加州州立理工大學普莫娜分校教授王作躍、科學史研究者潘濤和英國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John Moffett博士審閱本文,并提出修改建議。
作者簡介:
王秋雯,江蘇南京人,文學博士。
參考資料:
1. 孫海英 編著,《金陵百屋房:金陵女子大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2. 張連紅 主編,《金陵女子大學校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
3. 錢煥琦 主編,《金女大校友口述史》,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
4. 潘吉星 主編,《李約瑟文集》,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
5. 潘吉星 主編,《李約瑟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
6. 王錢國忠、錢守華 編著,《李約瑟大典 傳記·學術年譜長編·事典》,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
7. 錢存訓 著,《中國古代書籍紙墨及印刷術》,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
8. 周爾鎏 著,《我的七爸周恩來》,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
9. 何丙郁,《魯桂珍博士簡介》,《中國科技史料》第11卷(1990年)第4期
10. 潘吉星,《杰出的女性魯桂珍博士》,《中國科技史料》第14卷(1993年)第4期
11. 史曉雷,“新發(fā)現(xiàn)的吳健雄與魯桂珍的合影”,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451927-11663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