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那個民科，他啥都知道?
1801 年，英國皇家研究院，每次學術(shù)會議，經(jīng)常有個年輕的民間科學家出現(xiàn)。不管啥專業(yè)啥主題，他都愛說幾句，好像他啥都知道似的。
當時的院長是物理學家 Benjamin Thompson 伯爵，便對這個民科說：「你還啥都知道？要不你來給我們講講課？」
這個民科也不客氣，就真的來講課了。
他姓楊叫托馬斯（Thomas Young），那年 28 歲。
接下來的兩年時間里，托馬斯在皇家研究院講了 91 場講座。主題五花八門，涉及各個專業(yè)。講完他就拍屁股走了，回去干自己的本行。
這邊皇家研究院的那幫科學家們慢慢學習消化托馬斯的講座，于 1807 年整理成冊出版。大致包括以下內(nèi)容：
波動光學：在這之前，牛頓說光是微粒，惠更斯說光是波。牛頓名頭太響，大部分科學家都站在他這一邊。然而托馬斯說，這個問題很簡單，我做個實驗你們就明白了。然后他在黑紙上劃開了兩個平行的縫，讓光透過來，墻上出現(xiàn)了一明一暗的波紋，這就是著名的楊氏雙縫干涉實驗。這是史上第一次用實驗證實了光的波動性，也是史上第一次否定了大神牛頓，從此進入了波動光學時代。
楊氏模量：托馬斯給出了固體材料彈性形變時的應力計算方法，提出一個材料屬性，后人稱為「楊氏模量」，是材料的一個基本參數(shù)。
楊氏音律：當時歐洲音樂的主流音律叫「良律」。良律的優(yōu)點是可以自由轉(zhuǎn)調(diào)，缺點是不及五度相生律（即中國古籍《管子》里的「三分損益律」）那么和諧。托馬斯小時候就老說樂器的音準不對勁兒，后來就改進了良律，使得音調(diào)和諧，在音樂界稱為「楊氏音律」。
印歐語系：托馬斯精通十幾種語言。（這句話不含水分，后面咱有具體故事為證。）他分析了世界 400 多種語言的語法和詞匯，總結(jié)了語法和詞匯特點，提出了「印歐語系」的概念。一直到今天，「印歐語系」仍然是語言學的標準概念。托馬斯是語言學的奠基人之一。
晶狀體：當時人們不理解人眼是如何工作的。托馬斯說，人的眼珠前面是個像鏡片一樣的東西，通過改變形狀來改變焦距，于是可以看清不同距離的物體。100 多年后醫(yī)學家解剖人眼，果然找到托馬斯說的這個東西，也就是晶狀體。
散光和近視：在晶狀體學說的基礎上，托馬斯首次解釋了散光和近視是怎么回事。
三色神經(jīng)纖維：那晶狀體后面的感光部分呢？托馬斯提出，人雖然能看到千萬種顏色，但視網(wǎng)膜上只有三種顏色的視覺神經(jīng)，就靠這三種神經(jīng)可以解讀千萬種顏色。他當時這么說也就說了，因為沒人能證明也沒人能反駁，于是這話就撂那里了。直到 181 年后，在現(xiàn)代解剖學和顯微照相的幫助下，科學家才確認，還真的是這三種色神經(jīng)。
關(guān)于晶狀體和三色視神經(jīng)，后世生物學家實在想不出來 181 年前托馬斯怎么會知道這些的？有人便畫了下面這幅畫來猜測托馬斯的研究方法：
表面張力：液體有表面張力，是托馬斯首次提出來的，用來解釋很多相關(guān)現(xiàn)象。
Young-Laplace 公式：托馬斯解釋了毛細滲透現(xiàn)象，當時的人沒能理解。后人 Laplace 理解了，總結(jié)成了公式。
Young-Dupré 公式：托馬斯用表面自由能解釋了液滴接觸角的存在原因以及液固浸潤現(xiàn)象，當時的人更是沒能理解。后人 Dupré 理解了，總結(jié)成了公式。
能量的概念：托馬斯之前物理學界還沒有「能量」這個概念，是托馬斯首次在講座中提出來。當時沒人能理解，就寫在那里了。50 年后，物理學家們慢慢理解了「能量」是啥，然后一直是物理學基本概念。
次要的東西就不列舉了，實在是太五花八門了。比如，他解釋了潮汐的周期性，解釋了鐘擺周期跟海拔和緯度的關(guān)系，甚至還改進了當時木制家具的一種榫頭結(jié)構(gòu)。民科沒專業(yè)，于是啥都懂。
說了半天，那托馬斯的本行是什么？他在學校學的是醫(yī)藥，他的本行工作是醫(yī)生。藥劑學里的「楊氏規(guī)則」就是他提出的，這次他是專業(yè)的，不再是民科。不過這個楊氏規(guī)則現(xiàn)在被取代了。
下圖是后人寫的托馬斯的傳記，書名為《最后一個啥都知道的人》。
我們夸一個人博學的時候，說他是「百科全書式的人」?？蓪ν旭R斯楊來說就不是夸張而是事實，因為《大英百科全書》里相當多的章節(jié)就是托馬斯寫的，分屬 20 多個截然不同的領(lǐng)域。
托馬斯離開皇家研究院回去繼續(xù)做他的醫(yī)生，可是從此以后英國學術(shù)界遇到任何難題，不論什么專業(yè)的，都會想到這個民科。
比如，后來他們想搞一個精準的秒擺，大家都知道熱漲冷縮會影響精度，那怎么樣解決呢？沒人能想出辦法來。于是有人說：「問那個民科，他啥都知道。」便請托馬斯來搞。
還比如，1816 年，倫敦考慮全城鋪設煤氣管道，這可是世界首例，到底安全不安全？或者說怎么樣才能保障安全？這么復雜的事，沒人敢回答。于是有人說：「問那個民科，他啥都知道。」又請他來。
最牛的傳奇在這里，有一種古老神秘的文字，1400 年里全世界沒一個人認識。最后竟然也是問的這個民科。
說的就是上圖這種，埃及金字塔和神廟墻上刻的那種古老的圖形文字，看起來是鳥、獅子和各種奇怪的線條。
這鳥文字公元前 3600 年就開始出現(xiàn)了，比中國的甲骨文還早了 2000 年。
鳥文在古埃及用了 4000 來年，其中最后面的 1000 年里只有神職人員才用，普通埃及人則用另一套簡便的文字（世俗體）。
公元后 391 年羅馬皇帝下令關(guān)閉所有埃及神殿，然后認識這種鳥文字的神職人員逐個仙逝，再沒了傳人。
又過了幾百年，歐洲學者們來到埃及，問起這種文字，才發(fā)現(xiàn)全世界根本沒有相應的字典或解讀文獻，也就是說，原來全世界已經(jīng)好多年沒人認識這地球上最古老的文字了。幾百年來，多少學者嘗試去破譯，都失敗了。
想像一下這場景，埃及各大神廟和墳墓刻的滿墻滿墻的文字，1400 年來一直是天書，全世界的人愣是一個字都不認識。
1799 年，拿破侖大軍在埃及尼羅河畔 Rosetta 這個地方挖出一塊殘斷的黑色大石碑（下圖），上面有三段不完整的碑文，分別是古埃及鳥文字、埃及文世俗體和希臘文。其中世俗體和希臘文寫的是同一個意思，諂媚地歌頌托勒密五世的豐功偉績，于是人們相信這段鳥文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那么這個石碑的價值可非同小可，有可能就此破譯古埃及鳥文，解開千年之謎。需要做的是弄清楚具體每個鳥圖案什么意思，有什么規(guī)律，有什么語法規(guī)則。
當時法國人把石碑運到開羅，請了一些大學者過來，但沒人能破譯得出來。
英國人聽說法國人挖到這個寶貝，派大將 Hutchinson 帶兵來搶。1801 年 6 月 Hutchinson 大敗法軍，拿下開羅。
法國將軍 Menou 帶著石碑和其他文物逃到了 Alexandria 港，還沒來得及上船，被英國軍隊追上了。Menou 陣前搭話，說英國佬搶東西啊要點逼臉不？Hutchinson 說你們法國人要臉那是你們法國的嗎？
Menou 說你要是硬搶老子就把文物都毀掉咱誰也別想要。Hutchinson 說你老實都交出來我就不硬搶也不殺你。Menou 說我也不能空著手回去交差我拿張紙拓個印可以吧。Hutchinson 說可以。于是達成協(xié)議。史稱《Capitulation of Alexandria》，簽定時間是 1801 年 9 月。
上面的故事我可沒瞎編，一切有史實可查。法國威脅要銷毀文物、要求拓印，這些都留有原始書信，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
而下面這個交接中的小插曲是來自維基百科中一個英國軍官的日記，未必可信。日記中說 Menou 作弊，其他文物都交了，卻把這塊石碑裹在地毯里偷偷裝在小船上準備帶走。Hutchinson 說小樣兒老子就知道你要搞鬼。追上小船，搶到了石碑。
我們繼續(xù)講史實。法國那邊，拿破侖豈肯吃虧？接下來他糾集了 41 艘戰(zhàn)艦浩浩蕩蕩前來尋仇。英國海軍全部 33 艘戰(zhàn)艦傾巢應戰(zhàn)。結(jié)果是英軍大勝。英軍統(tǒng)帥納爾森戰(zhàn)死，成了英國歷史上最大的民族英雄。這便是特拉法加海戰(zhàn)，下圖是后人做的油畫。
這些小事咱按下不表，單說這塊石碑。
1802 年 3 月，石碑送到了英國，獻給國王喬治三世。喬治三世又賜給大英博物館，從此便一直是鎮(zhèn)館之寶。
十幾年里，國際頂級學者圍著石碑開了好幾次學術(shù)大會。大家知道那些鳥文應該跟那段諂媚的希臘文是一個意思，可是就是看不出每個鳥兒是什么意思。
要說圖形符號文字，最發(fā)達的當然是遙遠東方的漢字。而且，早年一些歐洲學者以為，漢字就是源自于這古埃及鳥文。只有萊布尼茲，比托馬斯早 100 來年的另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說漢字是獨立發(fā)展出來的，不是源自埃及鳥文。另外萊布尼茲非常推崇漢字，他說如果全世界統(tǒng)一用一種文字的話，當然會是漢字。他舉個例子說，同樣是一條魚，德國人寫 fische，法國人寫 poisson，意大利人寫 pesce，大家互相不知道別人寫的是什么。而中國人寫成「魚」，不折不扣就是畫了一條魚，全世界人都能認識?？梢妶D形文字的偉大之處。
我們回頭說英國人，派了使者遠渡重洋，來中國求教。
中國這邊當時正是大清嘉慶年間。翻譯解釋說，荒蠻之國挖到一塊石碑，不識上面的字，特來我大清求助。當時滿朝文武都笑了。嘉慶帝說屁大個事兒，我大清識字的人多的去了，于是派了一個識字巨多的先生過去。當然，在英國人眼里，這是圖形文字專家。
這位專家坐上大船來到倫敦，看到石碑上的埃及鳥文，眼睛瞪得溜圓，錯愕了半天，吟哦了的半天，沉思了半天，啥也沒說。
連中國漢字專家都認不出來，英國人很沮喪，看來人類不可能破譯這鳥文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想起來：「問那個民科，他啥都知道。」
咱有沒有說過民科托馬斯精通十幾門語言？沒錯，埃及語便是其中之一，《大英百科全書》里《埃及》和《埃及語》這些章節(jié)就是他寫的。
托馬斯過來看了碑文，說他先回去想一想。這一想就是 3 年。
3 年后，托馬斯叫人過來，說：你們看這里，這個獅子，它表示的不是獅子的意思，是獅子的發(fā)音 L。這一串：
其實是：
也就是「托勒密」。
這事說起來呢是這樣的，人們一般都以為圖形文字都是象形文字，即「表形」。畫個鳥表達的就是鳥，畫個獅子就表示獅子。然而托馬斯說，這些圖形并不完全是表形，更多的時候是表示發(fā)音。
正如漢字，我們剛剛說漢字「魚」字是畫了條魚，同樣「鳥」就是畫了只鳥，「兔」就是畫了只兔子等等。外國人在初學漢字時，總會以為其他漢字也是這樣的，于是看到每一個字都猜畫的是啥，看到「黑」字以為是電腦，顯示器主機鍵盤一應俱全。這種猜圖案的思路，正是托馬斯之前那些所有學者的思路，于是都走上了歧途。
牛人總是出乎我們的意料。托馬斯破譯了這個關(guān)鍵之后卻不往下繼續(xù)了，他把自己這些突破點詳細地寫在一封信里，寄給了遠在法國一個年輕的語文老師商博良（Jean-Fran?ois Champollion）。
那托馬斯自己呢？他不做醫(yī)生了，進了英國 Palladium 保險公司，搞起了人壽保險。
下圖便是托馬斯寫給商博良那封書信的原件，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
信尾例證部分右邊第一行就是剛剛說的「托勒密」，對應的圖案跟我們剛剛畫的左右相反，這是因為古埃及鳥文本來是從右往左寫的。然而多數(shù)人并沒有機會看到石頭，看到的是拓印的印刷品，而拓印又會跟石頭是反著的，又變成從左往右，倒也符合歐洲人閱讀習慣。
商博良那年 28 歲，愛猜謎語，也癡迷古埃及鳥文。然后他就從這封信入手，沿著托馬斯的思路繼續(xù)深入。
到 1832 年時，商博良破譯了所有的古埃及鳥文字。失傳 1400 年的文字就此復活，人們終于可以讀懂那一段長達 4000 年的文明，史書上說「從此古埃及學熱門起來」。
可是你知道這句「熱門起來」什么意思嗎？
意思是那之后的一百來年里，歐美列強紛紛去埃及盜墓，官方派軍隊去，私人大亨雇傭強盜去，挖開墳墓就搶，連人家的棺材都往家背?，F(xiàn)在歐美的大博物館比如盧浮宮和大英博物館，各式各樣的埃及棺材比比皆是。下圖是盧浮宮里陳列的部分埃及棺材，尸印宛然。我擦。
下圖是當代學者在大英博物館里觀摩 Rosetta 石碑。背景的墻上介紹了本文講的這段故事，墻上有兩個畫像，分別是托馬斯和商博良。
法國游客來這里看了總是抱怨，明明是商博良的貢獻大犧牲也大，頭像卻比托馬斯的小。而埃及游客的抱怨只有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們已經(jīng)知道托勒密（Ptolmees）的寫法，也就是下圖里的第一行。那么根據(jù)這個規(guī)律，猜猜第二行是誰？也是一個古埃及名人，很有名的。
（提示：第一個三角形是 c 或 k；兩只鳥中間上面那個手是 t。）
如果你猜不出來，未必是壞事。
1832 年 3 月，商博良破譯完了鳥文，突發(fā)怪病而亡，年僅 41 歲。
更讓人鬧心的是，這時人們終于讀懂了埃及古墓里的鳥文，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是詛咒之語。比如「爾等膽敢打擾法老的安寧……」或者「見此文者將……」后面是不祥之語，讀來很是瘆人。
于是坊間傳說，商博良泄露了天機，觸犯了法老的神靈。
這么一說人們又想起當年托馬斯的奇怪舉動，他為啥自己不破譯卻寫信告訴了法國人？而他自己卻搞起了保險？這個民科啥都知道……難道說……云云。
制版編輯|王樂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