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心澄:李政道先生的遠見
2021年11月24日,將迎來李政道先生95歲誕辰。李先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發(fā)起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物理類研究生計劃(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CUSPEA),在80年代倡議建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在中國科學發(fā)展較為薄弱的時期,積極推動國際科學交流,支持國家支持基礎科學,為科學在中國的長遠發(fā)展奠定了關鍵的基石?!顿愊壬诽匮垏易匀豢茖W基金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科學院院士謝心澄從親歷的視角,談談李政道先生的科學遠見。
賽先生:您曾在1982年通過了CUSPEA的選拔,隨后赴美深造。能否請您介紹下這段經(jīng)歷?
謝心澄:CUSPEA項目是上世紀70年代末推出的,那時國內沒有太多出國留學的通道,李政道先生創(chuàng)辦的CUSPEA項目為物理學人赴美學習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后來這種模式推廣到了其他科學領域。70年代末中國和發(fā)達國家的差距很大,美國又是發(fā)達國家中科研實力最強的,因此CUSPEA項目的競爭非常激烈??季眍}目是英文的,答題也要用英文,這對英文水平有限的我們來講還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
賽先生:40年前用英文選拔物理學博士的考試本身就是一大考驗。
謝心澄:不僅如此,考試之后還有面試,面試官是幾位美國著名的物理學教授和他們的夫人,先與教授談,再跟他們的夫人談,印象中是這樣。因為平時英文用的少,當時考試時我還是挺緊張的。出國前,我們在西安英語培訓。李夫人是 English Literature 專業(yè)的,李先生和夫人很關心 CUSPEA 學生的交流能力和寫作能力。李先生自已剛到美國時,讀了很多英文原著,提高英語能力。
賽先生:最終您還是順利通過了CUSPEA的選拔,之后又有哪些故事呢?
謝心澄:被選上后我們六七個人一道去了離華盛頓不遠的馬里蘭,剛開始因為校園附近沒找到房子,就在中國駐美大使館旁的旅館住了一個月,每天坐地鐵去學校。這個旅館為短期訪美的人提供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吃和住的價格也不高。當時留學生很少,使館對我們的安排照顧非常周到。
從馬里蘭畢業(yè)以后,我和李政道先生的學生龐陽一起去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做博士后。之后我在俄克拉荷馬州立大學(Oklahoma State University)工作了很長時間,2010年全職回到北大工作。
賽先生:在美期間您和身邊的同學與國內有聯(lián)系和合作嗎?
謝心澄:回國之前我與國內已有諸多的聯(lián)系和合作,主要是在中科院物理所——每年我都會在這里工作很長時間,算是過渡期。1990年代以后,我?guī)缀趺磕甓蓟貒L問。夏天一般都在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CCAST)講學。我隱約記得李先生每年也差不多回來兩次,一次6月份,一次10月份。這期間我見過李先生和他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一時期與國內的合作是一個很好的橋梁,讓我結識了很多國內頂尖的科學家,對我回國發(fā)展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李先生在國內講學還有一些趣事,當時國內各方面的配套條件不高,記得有一次回來的時候,李先生和夫人帶著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的工作人員一道打掃衛(wèi)生間——特別有意思,他和他夫人親自打掃!他一做,別人就跟著做了,估計他覺得環(huán)境衛(wèi)生條件沒有達到需要的標準。
還有一次是他請我們吃飯,菜譜是提前商量過的,而每道菜他都能說出點這道菜背后的故事。從這些生活小事可以看出,李先生既有國際視野和很高的學術品味,又注重細節(jié),這在他倡議建立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和CUSPEA項目中都有所體現(xiàn)。
關注細節(jié),這一點在學術管理中也很重要。例如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的大儀器項目,每項資助強度都在幾千萬到1個億人民幣,在管理過程中要關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和細節(jié),特別是相關文件的管理方面,像年度、中期和結題時每位科研人員的工作數(shù)據(jù),都要考慮進來。
賽先生:您提到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這是李先生在1980年代初倡議建立的基金,其實是非常有遠見的科學決策,在中國科學發(fā)展的諸多方面都起到了推動的作用。
謝心澄:一個國家發(fā)展到這個階段,必須靠科技支撐才會走得更遠更穩(wěn)。
李先生是利用與鄧小平會面的機會,提出建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的建議。實際上,當時正在進行國家行政部門的精簡工作。而在這種做減法的情況下,要成立一個新的基金委,做一定的加法,靠的是領導人的魄力和遠見。李先生明確地提出了讓專家來管理基金委,這是一直延續(xù)下來的大方針。
而基礎研究是整個科學體系的源頭,是所有技術問題的總機關。從這個角度來講,基金委確實是擔子比較重的。李先生把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商業(yè)化比喻成水、魚、和魚市場。李先生所在的粒子物理領域是基礎研究中的基礎,他一直都深知基礎研究的重要性。基礎學科的教科書里很少有中國人的貢獻,我們要積極填補這個空白,我希望若干年以后的教科書里面有更多中國人的工作。
還有“卡脖子”問題,這些問題的源頭往往就是一些基礎研究領域的問題沒解決好。從這個角度講,基金委的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我們在基礎研究領域的布局必須全面,不能有遺漏點。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因為被芯片卡就去做芯片,那我們在其他的地方還會被動挨打。這方面基金委可以發(fā)揮另外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穩(wěn)定全國的基礎研究人才隊伍?;鹳Y助的范圍廣而全,學科無論大小和重要性如何都要有所布局。畢竟無論哪個領域,我們都要保持有一定的人才隊伍,以備不時之需。
李先生倡議下創(chuàng)建的自然科學基金對我們國家的科技人員是一個很大的支持?;鹞芯艂€學部,我負責管理其中的數(shù)理和化學兩個學部,另外我還負責科學基金的國際合作工作?,F(xiàn)在基金委在李靜海主任倡導下有一些進一步的改革舉措,比如正在進行的以四個板塊為目標的學部重組:共分為基礎科學板塊,由原有的數(shù)理、化學和地球學部組成;生命醫(yī)學板塊;工材和信息板塊;以及交叉融合板塊,由交叉科學部和管理學部組成。我負責基礎科學板塊和國際合作。
賽先生:國際科學合作在當前的形勢下面臨哪些挑戰(zhàn)?
謝心澄:國家一向是鼓勵開放合作的,只不過現(xiàn)在國際上出現(xiàn)了一些逆全球化的潮流。但對科學而言,國際合作是必須的,像氣候變化這種全球性的問題一定需要各國攜手共同應對。在基礎研究方面,解決問題積累的知識是大家共享的,像天文學領域一定需要國家間的相互協(xié)作,像李先生所在的粒子物理領域所需要的大的加速器,肯定要借助全球的力量。
我們在科學合作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基金委在這方面有一定優(yōu)勢。一是因為科學基金本身具有國際化的特性,畢竟我們與其他國家的基金會有著相近的組織框架和運行模式,很容易開展國際合作。二是因為我們已與很多國家的基金組織通過簽署協(xié)議和備忘錄的方式建立起了穩(wěn)定而暢通的合作渠道。另外基金委主要支持基礎研究,對基礎研究而言,人才、思想和研究成果的流動是科學進步的必然要求,國際合作也是自然的。
但是國家間的合作有一定阻力,還不到能夠滿足的時候,還要特別強調加強與科研強國之間的合作。目前基金委的對歐合作一直開展得不錯,而德國一直是我們最大的合作伙伴。在基金委有個中德科學中心,是20多年前我們與德國研究聯(lián)合會(DFG)各出資50%共同創(chuàng)建的,中心管理層和工作人員來自中德兩國,運營資助經(jīng)費也是中德兩家機構每年對等投入,主要支持中德兩國在基礎研究領域的交流合作和人才培養(yǎng)。這在全世界也是獨此一家。
謝心澄在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重啟會議上致辭。
目前國內支持科技領域國際合作和交流的渠道很多,像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有,國家留學基金委也有這樣項目??茖W界,尤其是基礎研究領域的工作都是國際化的,領先就意味著國際領先。各個學校之間也有差異,像北大的理工科相對來講跟美國的體制比較接近,強調與同行的比較。北大的評審需要同行的推薦信,而且這些同行的評議意見占很大分量。但參與評價的同行不包括自己的合作者,即和我們有關系的同行,境外同行要占其中大概2/3,也就是所謂的國際同行評估。評議關系到這個人是否能在大學里拿到終身教職。
此外,評定教師職稱的時候還需要考慮基金項目的情況。為什么這樣做?就是因為廣大科研人員心目中基金委的項目是同行專家評出來,是相對比較獨立和公平公正的。科學基金體系也是比較國際化的一個體系,國際上很多國家,特別是發(fā)達國家的科學基金都已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歷史,自然科學基金應該說是運行的很成功的“舶來品”。
這些年國家對科研大量投入,而國外回來的一批人,特別是一批年輕人也對國內的科研發(fā)展做出了實質性的貢獻,國家整體的科研水平和實力提升很快。我所在的研究領域如此,整個國家來看也是如此。因此,現(xiàn)在科技創(chuàng)新也確實有不少機遇。
賽先生:無論是CUSPEA,還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李政道先生所做的貢獻都實實在在影響了中國科學,不只是物理學,還有很多其他學科的發(fā)展。對于李先生個人,您覺得他身上有哪些特質是我們應該學習并傳承的?
謝心澄:我和李先生的交集,有時候在國外開會我們會碰到,但是這種情況不多。比較多的情況就是前些年我回國訪問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的時候。
我沒有真正和李先生一起做過科研,對李先生科研風格的了解大多來自龐陽。李先生在科研方面也是很注重細節(jié)的。他進入一個領域,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在這個領域讀一些文章,然后在此基礎之上再做研究。李先生通過與一流學者的交流,很快抓住前沿核心問題。他喜歡從頭開始推理最基本的一些原理,一直推到這個方向現(xiàn)在的前沿,一步步的細節(jié)他都是推導過的,這就是他的科研風格。他的基本功是非常扎實的,總能從最最基本的物理原理出發(fā),一步步做到這個領域的最前沿。
李先生一向站得高看得遠,又關注細節(jié)和落實,科研和日常行政事務都認真嚴謹。他一直致力于推動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從大的方面來講是國家開放,國際接軌,盡心盡力地通過一些具體細小的事情加以落實,如他一直在推動的博士后制度和基金委的成立,都體現(xiàn)了他對基礎研究的重視,而基礎研究正是國家發(fā)展的基石。
從這些角度出發(fā),我們應當把李先生一貫倡導的一些精神和做法通過CUSPEA之家的活動傳承下去。李先生一直把 CUSPEA、博士后、CCAST、自然科學基金、中美高能合作,看成一個整體。CCAST 給CUSPEA 學者短期回國交流的機會,博士后是 CUSPEA 學者畢業(yè)后長期回國的過度,自然科學基金讓 CUSPEA 學者有獨立做科研的支持,中美高能合作(李先生一直希望能擴大到其它領域)是中國科學家與世界一流學者緊密合作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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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簡介
謝心澄
謝心澄,凝聚態(tài)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發(fā)展中國家院士、美國物理學會會士?,F(xiàn)任北京大學物理學院教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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