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奮大學系列之五:我還是 Scientist 嗎?| 商周專欄

自在國內(nèi)一所大學入職上班以來,郝伍裕感覺自己基本上沒有空閑過。回來快一年了,卻從來沒有出去玩過。寒假的時候有十幾天的假期,又不得不去寫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的標書。平時的周末雖然名義上是休息,但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會議和通知。如果讓他自己說到底忙了些什么,又偏偏說不出來。
康奮大學系列前三篇分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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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法國留學回來后,康奮大學醫(yī)學院的青年教師郝伍裕總覺得英語里的 Scientist 這個詞簡單明了,能夠替代中文里的科學家、科學工作者、科研人員三個詞。至于三個中文詞語的區(qū)別,郝伍裕覺得有些微妙。至于具體微妙在哪里,他又想不清楚,也沒有時間去仔細想。

星期一早上七點二十分,郝伍裕準時走出租來的一居室公寓。從小區(qū)走到公交車站需要5分鐘,公交車并不總是準時,他需要在7點半坐上車,這樣可以在八點前到達大學校園。
早餐就在等車的幾分鐘解決,車站旁邊的小攤有多種選擇,郝伍裕最鐘情于豆?jié){和包子。要是等車時間長,就站著快速地吃了;要是車來得快,只有先帶上車再說。
通常來說,五公里外的大學校園并不是終點。他要在那里換上校車,然后經(jīng)過大約一個小時到達三十多公里外郊區(qū)的大學新校區(qū)。新校區(qū)去年剛剛投入使用,本科生全部過去了,研究生和實驗室還沒搬。幸好校車是直達,每個人都有座位,可以坐下來慢慢享用早餐,同時打開手機,查看當天的郵件和微信。
這是他入職的第一年。作為講師,郝伍裕這個學期只有140個課時的教學量,平均每周講三次免疫學的課程。另外,他還兼任了一個大一新生班的輔導員。
郝伍裕在法國留學了六年,先在一個實驗室讀了四年博士,然后留下來做了兩年博士后。期間只發(fā)了兩篇不到5分一作的論文;還有篇一作的論文,等到他回國后才投稿,目前經(jīng)過了一個12分的雜志的初審,正在修改階段。因為文章發(fā)表記錄不好,他只得到了講師的崗位。這幾年國內(nèi)大學招聘的標準年年在漲,大學減編的風聲不斷,所以得到老家省城康奮大學有編制的講師崗位時,郝伍裕覺得已經(jīng)很幸運。
講師不算高層次人才,沒有科研啟動經(jīng)費,更沒有自己的實驗室,不過卻有科研任務。上司惠焦珂教授是醫(yī)學院主管教學的副院長,五十出頭的他最近雄心勃勃想起要做科研,他積極地將留法歸來的郝伍裕招到自己的手下,目的就是讓他現(xiàn)在中心實驗室里做出一點東西來,然后去要一個實驗室。
在校車上喝豆?jié){的時候,郝伍裕讀到了法國導師米歇爾的來信,提醒他正在投稿的論文的修改的期限只剩一個星期。這是米歇爾第二次來信提醒,郝伍裕也想早點提交,但論文的三個評審人提出的問題挺多,需要找些時間靜下心去答復,可他沒有這個時間。
自從入職上班以來,郝伍裕感覺基本上沒有空閑過。在法國留學的日子里,喜歡旅行的他走遍了歐洲。但回來快一年了,卻從來沒有出去玩過。寒假的時候有十幾天的假期,他又不得不去寫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的標書。平時的周末雖然名義上是休息,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會議和通知。如果讓他自己說到底忙了些什么,卻又偏偏說不出來。
他想了想自己本周的工作任務,覺得應該能擠出兩個晚上來,于是馬上給導師回復,說這個星期會把文章修改完。閉上眼睛,腦子里過了過今天要講的免疫學課程。一次兩個半小時的大課,對于入職不到一年的他來說有些吃力,就是認真?zhèn)湔n了一兩天,心里也還是忐忑。
好在本科生的課沒有他預想的那樣難,這些大三的學生一般都是認真聽課努力做筆記,卻幾乎不會提出什么問題。九點半開始的課,上完之后趕到食堂已經(jīng)快一點,只有稀稀拉拉的師生,還有涼了的飯菜。
這些郝伍裕都不在乎。快速地填飽完肚子,還要去趕一點半返回老校區(qū)的校車。像他這樣沒有車的青年教師,搭乘校車最高效。好在車上有位置,如果不瞌睡的話,還可以打開筆記本辦公。
就在返程的車上,郝伍裕收到了副院長惠焦珂發(fā)來的信息,問他申請學院青年基金的事情。
上個星期五學院發(fā)了通知,說是為讓手上沒有經(jīng)費的青年教師在科研上有一個啟動的機會,學院特意提供了青年基金。只要手里沒有經(jīng)費而且有博士學位的教師都可以申請,三天后就要提交。
惠院長的信息提醒了郝伍裕,他還沒有動筆呢,之前準備好的一個課題想法已經(jīng)在寫國自然青年基金的時候用掉了,再想出一個課題不容易。而且別看這個學?;鹬挥?萬元,申請表和國自然基金的申請書一樣:摘要、背景介紹、目的假設、技術路線、前期基礎、科研團隊,樣樣不缺。
看到只有一個下午的時間了,實在不知道如何完成任務的郝伍裕給惠院長打電話請教,說出來自己的難處。聽完郝伍裕的情況,惠焦珂告訴他可以借鑒剛寫完的國自然青年基金的標書內(nèi)容。
郝伍裕聽了覺得不妥,猶猶豫豫地說不知道這樣重復使用標書會不會有問題?;萁圭嬷苯亓水?shù)馗嬖V他不用擔心,說學院的申請很寬松,借鑒得多一些一般也不會有問題。然后還順便告訴郝伍裕,讓他負責收集學院其他教師的申請,并把各申請人的名字和申請書的標題整理出來。
有了惠院長的提示,郝伍裕知道了怎么做,回到辦公室后就開始工作。除了把標題改了外,他還把摘要其它部分也做了一些調(diào)整,讓整個申請和之前的那個看上去有些不同,不知不覺就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等到下班的時候,學院其他十來位老師的申請也都陸續(xù)收齊了。在交到惠院長那里之前,郝伍裕逐個檢查了一下。剛查到一半,他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申請基本上是空白的,只是第一頁有基本信息和申請標題和摘要,后面的研究背景、假設目的、技術路線、前期研究和研究團隊都還空著。
他把這份標書拿出來仔細看,申請人居然是同一個辦公室的馮仁巖。
馮仁巖今年三十八歲,幾年前在職在學院獲得了博士學位,但沒有申請到過校外的基金,職稱也還是講師。但他心態(tài)很好,在辦公室里總是笑呵呵的,用其他老師的話說就是沒個正形。
他轉(zhuǎn)身正想問是什么情況的時候,看到馮仁巖正向他搖頭。他的眼神提醒了郝伍裕,辦公室還有另外一個同事莫幽詩,談論這個問題可能不太合適。
等到莫幽詩下班了,他才拿著這份標書到來馮仁巖那里。
“馮老師,您的申請是不是打印錯了,后面第二頁之后都沒有填寫?!?郝伍裕問。
“郝老師,沒打錯,這就是我要提交的版本?!?/span>
郝伍裕驚訝地說:“可這…….”
“你真以為領導會看??!”
“但這也太明顯了,隨便翻一下就知道?!?/span>
“這樣吧,我就提交這個版本,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那就是我倒霉得不到那經(jīng)費,還要挨批評;要是我的申請被批準了,你請我一頓飯怎么樣?”
“行,我還就不信了,你的申請要是被批準了我肯定請你吃飯?!焙挛樵_€是不信,盡管馮仁巖看上去胸有成竹。
難得準時下班,為了省時間,郝伍裕在學校食堂吃了晚飯就匆匆回到了住處,打開電腦開始修改論文。三個評審人的意見有滿滿五頁,還好基本上不用補實驗,只需要按照評審人的建議對論文做一些文字上的改動。雖然一些問題比較棘手,但也在可以討論的范圍之內(nèi),應該不是大的問題。
等到晚上十二點的時候,郝伍裕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按這個速度,再花一個晚上應該就可以完工了。

星期二郝伍裕不用講免疫學,但他還是要去新校區(qū)。因為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二的下午是思想教育課,作為兼職輔導員,他負責一個大一新生班的思想教育。
郝伍裕雖然入過團,但沒有成為黨員,年輕時也沒有擔任過學生干部,缺乏給學生做思想教育的經(jīng)驗。他向同辦公室的兩個同事請教,問是否可以允許他去旁聽一下他們的思想教育課。
年輕一些的莫幽詩說這個思想教育課沒有標準教材,個人想個人的辦法。郝伍裕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不歡迎他去。
馮仁巖倒說愿意幫他,也歡迎郝伍裕去觀摩他的思想教育課。但為了郝伍裕好,最好還是別去聽,更不要去學他??吹胶挛樵T评镬F里的表情,馮仁巖就直接挑明了,說如果學他會學壞的。
不過馮仁巖給了他一個建議,說思想教育課的關鍵是讓學生在思想上有問題就能表達出來,當然最好就是讓學生沒有思想問題。至于講課的形式,那就真的沒有關系了。
聽了馮仁巖的話,郝伍裕心里似乎有了點兒底。他決心認真?zhèn)湔n,要讓學生覺得思想教育課也很有趣。比如這個月思想教育課的主題是集體和團結,他覺得就可以和免疫學知識聯(lián)系起來。
課堂上,郝伍裕講了各個免疫細胞之間如何合作抵抗流感病毒感染的故事。他先從病毒感染呼吸道的上皮細胞說起,被感染的上皮細胞一邊自己奮力抵抗病毒,一邊向外發(fā)出警報信號;聞訊而來的是第一梯隊,比如本來就在肺部的巨噬細胞;但第一梯隊的免疫細胞很難壓制住病毒,隨后第二梯隊的免疫細胞就要過來幫忙了,主要是從血液里調(diào)過來的,包括中性粒細胞,單核細胞和自然殺傷細胞。
這樣別開生面的思想教育課,課堂氣氛比他預想的要好,這些大一新生雖然沒有學過免疫學,但聽得很投入,還經(jīng)常主動舉手問了問題。有人問這兩個梯隊的細胞是如何分工的,有人問為什么第二梯隊的免疫細胞要待在血液里,還有人問這些細胞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該從血液里過去。郝伍裕盡量解答每一個問題,不知道答案的時候,他就坦白地說自己也不知道,要回去查資料再回答。這樣的答復引來了善意的笑聲,也拉近了他和學生的距離。
等到有學生問第二梯隊的免疫細胞是否足夠應對流感病毒的時候,郝伍裕才得以把這個故事繼續(xù)講下去。他說,第二梯隊通常也壓制不住流感病毒,于是還會有第三梯隊的免疫細胞,這就是T細胞和B細胞,它們才是免疫系統(tǒng)對付流感病毒最厲害的武器。講到這里又有學生舉手,問T細胞核B細胞為什么那樣厲害。郝伍裕于是順勢講起了抗體,講起了細胞毒性T細胞的威力。接著,他又講起了流感為什么一般不用治療也能痊愈,主要就是因為免疫系統(tǒng)各梯隊的分工配合的結果。講到這里,課堂上居然響起了掌聲。
最后,郝伍裕從免疫細胞講到了人,講一個集體的成功也需要像免疫細胞那樣分工合作,各自發(fā)揮特長。
下課后,郝伍裕沒有立即離開,有幾個學生主動過來交流。這讓他錯過了返回老校區(qū)的班車,但他覺得值得。這無疑是了解學生思想的最佳機會。
就是這次交流,讓郝伍裕了解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班上的一個學生告訴他,同宿舍的白崇鳴同學每到周末就不回宿舍,懷疑是參加了傳銷組織。
傳銷?
郝伍裕吃驚了,他讓那個學生慢慢把情況說清楚。等到晚上八點鐘的時候,他大概明白了初步的情況:在康奮大學,有一個小兒麻痹志愿者群。據(jù)說這是一個公益組織,目的是幫助當年因為小兒麻痹而留下殘疾的人。
在本省的西北部是一些山區(qū),偏遠的農(nóng)村還有一些早年的小兒麻痹患者,他們早已痊愈,但身上留下了醒目的殘疾。小兒麻痹志愿者群會組織訪問這些病人,給他們帶去一些幫助。而參加這個群的,主要是大學的本科生,醫(yī)學院就有十幾個。
既然是幫助小兒麻痹患者,同宿舍的同學為什么會懷疑白崇鳴是誤入傳銷組織呢?
因為那位同學覺察到了異常:這個志愿者群每個周末都組織活動,但去看望小兒麻痹患者也就一兩次;他們不像其他公益組織那樣公開,而是非常神秘,極少向外人談自己做什么;群里的志愿者每個月都要交幾百塊錢的會費,而且每個周末外出活動還要自己負責費用。
他當天晚上就找到了白崇鳴談話。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除了確認了那位同學所反映的情況外,郝伍裕幾乎沒有任何新的收獲,白崇鳴幾乎全程保持沉默。
傳銷,難道這是一種新的傳銷?
好像不是,參與傳銷的人都會積極發(fā)展下線,從他們身上獲利。但白崇鳴沉默寡言,從來沒有拉別人進那個志愿者群。但白崇鳴無疑是陷入了某種騙局,這讓郝伍裕不安。
從新校區(qū)返回城里的住處是晚上十點半,本來還能再工作一個半小時,郝伍裕卻無法安靜下來。他坐立不安,躺在床上也翻來覆去。
好在論文修改還有幾天的時間,明天上午的免疫課是考試,試卷也已經(jīng)準備好了。

星期三的上午是本學期的第一次考試。
學校為了加強對本科生的教育,幾年前增加了考試的次數(shù)。原本只有期末的一次考試,現(xiàn)在變成了每學期四次。
新學期才剛過一個月,第一次考試就要進行了。本來郝伍裕覺得這樣的考試完全沒有必要,只是徒增教師的工作量,不得不多批改幾次試卷。但今天的考試他沒有意見,因為監(jiān)考很輕松,可以走神去想關于小兒麻痹志愿者的事情。
等到下午回到老校區(qū)的辦公室,郝伍裕收到了那位反映問題的同學發(fā)來的信息:小兒麻痹志愿者群的群主是醫(yī)學院的魏慈姍老師,不過微信群里用的是她個人的小號。
郝伍裕知道魏慈姍,她是學院辦公室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員,高高的身材,三十幾歲的樣子。因為工作上沒有交集,他和魏慈姍沒有說過話,他甚至不知道魏慈姍是否認識他,因為在路上偶爾遇到,魏慈姍基本上對他視而不見。
得到這個消息,郝伍裕更加不安,他不知道是否要向主管學生工作的吳淡蕩副書記反映這件事,沒想到吳書記的電話居然正好打了過來。
“小郝,你昨天的思想教育課上了嗎?”吳書記的話聽上去還算溫和。
“昨天的思想教育課,上了??!”
“那怎么沒有把上課的照片傳上來?”
聽到這里郝伍裕暗暗叫苦,昨天的思想教育課講得太興奮了,居然忘了拍作為上課證明的照片。
“吳書記,是我的失誤,忘了拍照片。”
“沒有照片怎么證明你上課了呢?下次記得補上啊!”吳淡蕩在那頭掛斷了電話。
郝伍裕本來正猶豫著是否向順便匯報小兒麻痹志愿者的事情,看到對方電話掛斷了電話,也就沒有了念頭。等等或許更好一些,畢竟要確認了信息的真實性才好。
他的腦海里又浮起了魏慈珊的形象,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令郝伍裕吃驚的是進來的就是魏慈姍。更讓郝伍裕始料未及的是,魏慈姍對他說了一句話:“郝老師,小兒麻痹志愿者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會處理好?!?/span>
沒等郝伍裕作出反應,魏慈姍給他留下了一個驕傲的背影。
魏慈姍的突然到訪,等于確認了她就是小兒麻痹志愿者群的組織者。她讓郝伍裕不要再管這事,那他該怎么辦?
回到住處,郝伍裕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怎么也想不出一個穩(wěn)妥的答案。而且等到他接下一個電話,就沒有繼續(xù)思考這個問題的時間了。
電話是班上的一個學生打來的,說同學項子強突發(fā)急病,已經(jīng)暈厥,正在醫(yī)院搶救。
聽到了項子強的名字,郝伍裕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瘦小的男孩的形象。項子強來自本省東南部的革命老區(qū),家里很窮,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兒。
郝伍裕放下晚飯,急忙打車去了醫(yī)院。
項子強正在里面進行搶救。和兩個送項子強來醫(yī)院的學生一起, 郝伍裕在過道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一個小時后,郝伍裕見到了項子強??吹剿n白的小臉,郝伍裕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搶救成功而高興,還是對這個可憐的學生的心疼。
郝伍裕問醫(yī)生情況怎么樣、要不要緊。
醫(yī)生很平靜, 說現(xiàn)在是幸運地搶救過來了,但隨時還有休克的可能。為了能及時搶救,現(xiàn)在需要動脈插管。插管本身有一定的風險,需要家屬簽字。
項子強的父母在外地打工,今天趕不過來,怎么辦?
郝伍裕想起了吳書記。作為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吳淡蕩無論多小的事情都會顧及到。比如昨天他上思想教育課忘了拍照,吳書記就打電話來提醒。平時像學生請假,緩考,重修這樣的微小的事情,他也一再提醒大家一定要向他匯報。
于是郝伍裕直接撥通了吳書記的電話,說一個學生得了急病正在醫(yī)院搶救。
“怎么樣,搶救的結果怎么樣?”吳書記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急切。
“搶救過來了?!?/span>
“那就好,那就好!”
“吳書記,不過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所以醫(yī)生說需要動脈插管以便接下來的治療。但插管有形成血栓甚至死亡的風險,醫(yī)生說需要家長簽字,但學生的家長今天又過不來。吳書記,您看怎么處理才好?”郝伍裕本來想問吳書記能不能過來簽字、或者指示他代簽,但覺得還是說得委婉一些才好。
“這樣啊,但這種情況你聯(lián)系我也沒有用?。∵€是你自己拿主意吧?!?/span>
吳書記的話讓郝伍裕呆在了那里,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郝,那就這樣。” 說完吳淡蕩掛了電話。
等緩過神來,郝伍裕和項子強的父母取得了聯(lián)系,在對方同意之后,他代項子強的父母簽了字。
好在項子強的病情穩(wěn)定了,醫(yī)生說應該基本脫離了危險。郝伍裕讓兩個學生回新校區(qū),自己也在十點左右回到了住處。
時間還早,他打開筆記本,想繼續(xù)修改論文。對著屏幕上評審人的問題,郝伍裕腦海里充滿著“你自己拿主意吧”那句話。他不明白,平時細微得事情都要管的吳書記,為什么在學生需要搶救的時候不肯出面,甚至沒有一個指示。
思緒全無,郝伍裕關上了電腦。

星期四上午還是一堂免疫課,從新校區(qū)回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下午三點。
進門的時候辦公室的電話正在響,是同辦公室的莫幽詩打來的。
“小郝,我家里有點事,今天下午來不了。剛才體育部的李老師跟我說因為學生的事要和我面談,我過不來,你能不能代我去找他一下?!?/span>
“莫老師,好的,我這就去?!?/span>
一個小時候,郝伍裕再次回到了辦公室,他撥通了莫幽詩的電話。
“莫老師,我剛才去了,體育部的李老師說你班上一位學生在體育達標的時候作弊了,請人代考被人揭發(fā)了出來?!?/span>
體育達標是教育部規(guī)定的,為的是讓大學生有一個好的身體素質(zhì)。要是體育達標的成績好,申請國家獎學金會有幫助。有些學生為了成績,會找人替考。
“謝謝,小郝,我今天過不來,你能不能替我把這件事反映給學院的吳書記?!?電話那頭,莫幽詩說話很溫柔。
郝伍裕有些猶豫。他看到了馮仁巖正在對著他搖頭,示意他別答應。
“莫老師,不好意思,我想最好還是您自己向吳書記直接匯報好,我擔心說不清楚,反而誤了事?!?/span>
“好吧,那就不麻煩你了?!蹦脑娬f完掛斷了電話。
辦公室只有馮仁巖,于是郝伍裕直接問:“馮老師,謝謝您提醒我,不過我還是不太懂,為什么我不能幫莫老師這個小忙?!?/span>
“想知道為什么,今晚你請客的時候我告訴你?!?/span>
“請客?”
“忘了,才過了三天呢?”
“什么三天?”
“三天前你提交上去的學院里的青年基金申請的結果剛剛出來了,大家都中了,也包括我?。 ?/span>
郝伍裕明白了過來,本來今天他計劃下班回家修改論文呢,看來又只好推到明天了。
下了班后,郝伍裕和馮仁巖找了一個離大學遠一些的小飯館。他們倆一起參加過一些飯局,卻從來沒有單獨吃過飯。工作這半年多,郝伍裕有好多問題感到不解,他也想利用這個機會向經(jīng)驗豐富的馮仁巖請教。于是挑了一個小的包間,他知道馮仁巖能喝,要了兩箱啤酒。
“馮老師,不知道今天要請客,沒有什么準備,所以就只有在這樣的小飯館將就了,您別見怪。”郝伍裕一邊說話,一邊開酒。
“別客氣,有時候小飯館更有特色,這家川菜館不錯,我喜歡吃辣?!瘪T仁巖接過啤酒,直接對著瓶子喝了起來。
郝伍裕于是也沒要杯子。第一個菜端上來的時候,兩人手上的啤酒已經(jīng)換了瓶子。
“小郝,今晚就別叫我馮老師了,叫老馮就行,要是你不好意思,叫馮哥也可以?!?/span>
“恭敬不如從命,拿我就叫您馮哥了,今天還真的是有些事情向馮哥請教?!闭f著他和馮仁巖再碰了一下瓶子?!榜T哥,這次請客我可是真的心服口服。你真的神了,怎么就知道領導不會看標書呢?”
“看來你是真的不懂了,你知道為什么會有這個基金嗎?” 看到郝伍裕沒說話,馮仁巖接著說:“這基金說白了就是學校領導給像我們這樣沒有科研經(jīng)費的窮人做的慈善。額,這個水煮肉片很不錯,辣得過癮!”
“慈善?”郝伍裕還沒有動筷子。
“怎么還不動筷子,這個辣子雞也很好。還沒明白?直接說了吧,領導本來就是利用院里的錢來收獲青年教師好感的,當然是申請的人都有份才好。要是不給一兩個人,那不就反而得罪了人嘛!”
郝伍裕終于明白了。兩個菜的確味道很好,剛剛上來的麻辣粉條也不錯。冰涼的啤酒,沖淡了川菜的辣味。
“馮哥,今天下午的事!你說我為什么不能幫莫老師去像領導匯報學生作弊的事情呢?” 兩人第二瓶啤酒都下肚了后,郝伍裕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莫幽詩,你真相信她下午是有事沒來?。 ?/span>
“難道不是嗎?”
“當然我也不能完全確定,但我推測她是知道體育部李老師為什么要找她,又不想去碰這個燙手山芋,所以借口有事請你幫忙?!?/span>
“燙手山芋?不就是有學生考試作弊嗎,按真實情況向領導匯報就行??!”郝伍裕進一步問。
“上報?這件事如果報到學校,就必需依照規(guī)則處理,學生畢業(yè)有問題,就業(yè)也就有問題。這樣學校的學生畢業(yè)率和就業(yè)率都要受到影響,你說學校領導會高興嗎?”
“那要是不往學校里報呢?”
“不報?作弊對其他學生是不公平的,要是這件事被人曝光到網(wǎng)上,這樣一來瞞報的責任誰來承擔呢?”馮仁巖問。
“啊,那學校是到底讓我們上報還是不上報?”郝伍裕迷惑了。
“這個問題看上去復雜,但答案其實很簡單,不僅吳書記知道,莫幽詩也知道,所以她才會請你替她去匯報呢!”三瓶啤酒下肚,馮仁巖話匣子打的更開了。
沒等郝伍裕反應,他接著說,“吳書記知道,碰到這種事,學校方面最想要的是學院把事情處理好,別報上去讓學校為難。什么是處理好呢,就是不要讓學生對外曝光這件事,這樣學校就當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成功地躲開了這個燙手山芋?!?/span>
“那吳書記會怎么做呢!”郝伍裕問。
“看來你在這方面是真沒有悟性,校領導是領導,吳書記難道就不是領導?!?/span>
“也就是說……莫老師知道吳書記也不會接這個燙手山芋?”郝伍裕若有所思。
“你看吧!我預測,只是預測啊,等莫幽詩明天去找吳書記匯報的時候,吳書記會告訴她就當他沒有聽到過這件事,然后讓莫幽詩自己去想辦法解決!要是我預測錯了,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
“要是真的這樣,我算是開眼界了。”郝伍裕把第三瓶啤酒也干了。其實郝伍裕心里還真希望是這樣,他明天不想再在外面喝酒吃飯,需要集中精力把論文修改完。
最后上來的菜是雞公煲,馮仁巖說味道也很正宗,看來今天來對了地方。
說到吳書記,郝伍裕想起了昨天的郁悶,于是把昨天晚上在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
“意料之中,小郝,你要是知道為什么,就不會那樣郁悶了?!?馮仁巖說。
“我的確很迷惑。他是主管學生的副書記,學生有困難的時候難道不應該出面么?即使不出面,也要給個指示??!”
“責任,關鍵是責任。給做手術的學生簽字,要是手術出事了,這個責任就大了。雖然說是和學生家長電話商量后家長同意代簽,但萬一學生家長因為憤怒不認賬了然后鬧到學校里來了呢?你想想,換你是吳淡蕩,你會怎么做?!?/span>
“這樣啊,那我昨天代學生家長簽字,還是有風險了?!?/span>
“小郝,你是個好人,這也是一個好老師該做的事情。其實即使萬一手術出了問題,絕大多數(shù)家長也不會怪你的。來,喝酒,就沖你代家長簽字,我敬你一下?!?/span>
一段時間兩人無話,也不吃菜,默默地喝著酒。
“馮哥,和你交流真的是學到東西。我還有一個問題請教,就是思想教育課的事情,我費了半天勁備課,課堂效果也很好,就是最后忙忘了拍照,結果吳書記說這樣就等于沒有上。你也兼職做輔導員,總是輕輕松松地完成任務。這里面有什么訣竅嗎?” 在第五瓶啤酒下肚后,郝伍裕提問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顧忌。
馮仁巖回答得很爽快:“那些思想教育課啊,我根本就沒有講,當然課堂是去了的,在那里隨便和學生聊會兒天,拍了一張照片就回來了?!?/span>
“那不怕學院查嗎?”
“如果學生沒出事,學院干嘛要費那個力去查,自找麻煩???如果學生出事了,那就要查了,怎么查?還不是看照片來證明有沒有上思想教育課?!?/span>
“這樣啊,那以后我每次都要先拍照了再上課了?!?/span>
“有了照片,課就不用上。這不是我發(fā)明的,我也是從領導那里學來的。”
“領導?”
“我給你舉個例子吧。這個例子發(fā)生在幾年前搬新校區(qū)的時候,那時候你還沒來。學??傉f快要搬、快要搬,但總沒給出一個確切的日期,學生就不得不時刻準備著,結果幾個月都沒搬。后來突然一天通知第二天搬家,那個家搬得啊,真是讓學生又忙又亂、怨聲載道。就這樣,我們醫(yī)學院的齊書記,就是齊平安,卻跑到新校區(qū)擺Pose拍照片去了。他把一個搬家用的紙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然后讓另外兩個學生打出了一個‘搬家真高興!’的標語做背景,工作人員拍下了一張照片。第二天,學院的網(wǎng)站上就出了學生高高興興搬新家的新聞,題圖就是那張照片。”
馮仁巖繼續(xù)說:“很有教育意義吧!而且我跟你說,不僅學院的領導這樣,就學校的領導也差不多?!?/span>
在酒精的作用下,馮仁巖的話越來越大膽,好在這是一個包間,沒有其他人在。郝伍裕問是否還需要加一點菜,馮仁巖想了想,說來一個油炸花生米,這玩意好下酒。
“校長邱文鼎,這個名字很有學問,有這個名字的人就是當校長的好材料。”馮仁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郝伍裕,有點像大聲一點的自言自語。
“馮哥你會看相測字?”
“看相測字其實不難,也都是騙人的。不過我說的這個卻不騙人,至少有幾分道理。小郝,你說說我們邱校長的名字好在哪里?”
“邱校長的名字是邱文鼎,文鼎應該是很有學問的意思,還有一股才子的味道。聽說邱校長雖然是搞經(jīng)濟的,但唐詩宋詞的功夫很是了得,所以不愧是‘文鼎’了。”
“文鼎、才子當校長,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可行不通了。”
“馮哥有何高見?”
“這樣說吧,你聽說過我們邱校長的一個外號嗎?這個外號就是‘求穩(wěn)定’,你仔細體會一下,是不是很有道理。其實從學院到學校的領導,都多少在求穩(wěn)定。你看吳淡蕩,你看齊平安,還有校長邱文鼎,哪一個不是希望不要出事,因為出事就意味著責任,而責任是會影響到烏紗帽的?!?/span>
“那要是求穩(wěn)定就可以當好領導了,那很多人都可以當了,至少馮哥你就可以?!?/span>
“如果只要求穩(wěn)定就可以當校長,那我的確是可以當了,但光求穩(wěn)定是不夠的。你知道邱校長還有一個外號嗎?”
“另外一個?” 郝伍裕驚訝了。
“是的,邱校長的另外一個外號是‘求問鼎’,這一點非常重要。求問鼎指的是把教育辦好,培養(yǎng)人才。只有將求穩(wěn)定和求問鼎很好地結合起來,才能當好一個大學的校長。”
“高見,高見!” 郝伍裕伸出了大拇指。
干了又一瓶啤酒,馮仁巖繼續(xù)講了下去。
“小郝,我問你,當求穩(wěn)定和求問鼎兩者間有矛盾的時候,當校長的應該怎么辦?”
“可能是優(yōu)先求穩(wěn)定吧!在求穩(wěn)定的前提下求問鼑?!焙挛樵;卮鹫f。
“是的,現(xiàn)實也的確就是這樣。每個校長都在求穩(wěn)定,也就是保住烏紗帽,的前提下求問鼎。但你想過嗎,為什么不可以反過來,在求問鼎的前提下求穩(wěn)定呢?”
“這個......烏紗帽都沒了,如何去求問鼎呢?” 郝伍裕說。
“可在我看來,正是大家都這么想,都想在求穩(wěn)定的基礎上求問鼎,我們才被困在那個著名的‘錢學森之問’里。”
“你是說正是因為大學都在求穩(wěn)定的前提下求問鼎,所以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span>
“是的,換句話說只有大學校長們能做到在求問鼎的前提下求穩(wěn)定,大學才能產(chǎn)生真正的大師?!?/span>
“可誰能做到呢?”
“蔡元培,他在北大時就是這樣做的。在他當校長的那些年里,就一直堅持 ‘政治不可染指研究、大學獨立之精神’的原則,從而將他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理念貫徹下去。如果當局不認同他的理念,他就寧愿不當這個校長了。你說,蔡元培校長是不是在求問鼑的前提下求穩(wěn)定。”
“還真是。”
馮仁巖又打開了一瓶啤酒,就著幾個花生喝了起來。郝伍裕沒有說話,他知道馮仁巖還有話說。
“可惜了,中國歷史上像蔡元培這樣的校長寥寥無幾,現(xiàn)在就更是一個都沒有。現(xiàn)在的校長,不僅提不出蔡元培那樣精彩的教育理念,就是連聲明支持蔡先生理念的勇氣都沒有。我再假設一下,假設?。〖僭O蔡元培活在現(xiàn)在,他還能當11年校長嗎,或者干脆說,他還能當校長嗎?”
聽到這里,郝伍裕不由嘆了口氣。
馮仁巖急忙說:“是不是覺得我很壞,這個問題你不用回答了,就當是我胡說,我喝醉了,瘋言瘋語,這里也沒有他人,等我酒醒了就不認賬了啊?!?/span>
為了避免尷尬,郝伍裕換了個話題,談起了他輔導班上的學生卷入了小兒麻痹志愿者群的事情。
“這事我還真的沒有聽說過,怎么把手伸到學生頭上去了,這個魏慈珊?!?/span>
“學生挺可憐,被騙了還以為自己在做光榮的志愿者,不過這當老師的真的有點可恨了。”郝伍裕還是有點氣不過。
“你說魏慈珊可恨,為了賺點小錢不得不向?qū)W生下手,要我說是可憐。”馮仁巖有獨到的看法。
“馮哥,你說這件事怎么辦才合適?”
“要我說你就別管了!”
“別管了,那學生怎么辦?”
“不會有事的,既然她都來找過你了,證明她知道你了解到了這件事,所以她以后會有所顧忌。關鍵是,她也是個求穩(wěn)定派,不會為了一點小錢讓自己的鐵飯碗丟了,所以她再怎么想賺錢,也不敢讓學生出事。”
郝伍裕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也就安心多了。
“馮哥,謝謝你這樣坦誠,和你交流真實學到了不少東西。我也喝醉了,就問一個不見外的問題,你平時總是嘻嘻呵呵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為什么今天對我這樣交心呢?”
馮仁巖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了酒瓶。
“因為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屬于求穩(wěn)定派,你屬于求問鼎派,我們之間沒有競爭,我也不用防著你?!?/span>
“為什么說你自己是求穩(wěn)定派呢?”
“兄弟,坦白和你說吧。我不是做研究的料,拿這個博士學位就是為了能在大學里得到一個帶編制的位置。其實我對教學和行政都沒有興趣,真正喜歡的是做生意?!眹@了一口氣后,馮仁巖接著說:“我在老家縣城入股做房地產(chǎn)生意,雖然是小打小鬧,但收入比在大學里的工資高多了?!?/span>
“我明白了,難怪馮哥你平時什么都不在乎呢!”郝伍裕插了一句。
“是的,我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不想靠拼命講課賺錢,也不做科研發(fā)論文去評職稱,一輩子當講師我也接受。但實際上我還是在乎,在乎的是大學里這個穩(wěn)定的鐵飯碗?!?/span>
“為什么這么說?”
“去年我在老家縣城做拆遷,本來各項補償都談好了,也白字黑字簽了合同。但后來突然有人變卦了,要做釘子戶。這是我有理的,無論走黑道白道都不怕。但人家后來說了,說我是公職人員,不能從事房地產(chǎn)生意,要上法庭告我?!?/span>
幾個熱菜早已涼了,好在花生米還可以繼續(xù)當下酒菜。
“我那時候就想,我他媽的不在大學干了,我就專職做個房地產(chǎn)商和你斗一斗。但最后還是我認慫了,又多給了人家不少錢才了事。我還是舍不開大學這個鐵飯碗,舍不得這份穩(wěn)定,真他媽的窩囊?!?/span>
說完馮仁巖又拿起了酒瓶,發(fā)現(xiàn)酒瓶是空的,于是又叫郝伍裕開酒。
“兄弟,求穩(wěn)定和求問鼎不僅發(fā)生在大學,也在整個社會。求穩(wěn)定就是希望別發(fā)生什么事情,尤其是不要擔責任;求穩(wěn)定就是在自己的專業(yè)里去做得更好,放手去努力。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敢放棄大學的位置的時候,知道了自己是一個求穩(wěn)定派,可我還不到四十。你知道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嗎,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弱點,但不敢去改正,我就是。唉,酒呢?”
酒還有幾瓶,菜也還剩一些。但郝伍裕不想讓他再喝了,開了一瓶酒讓服務員拿來兩個杯子,順便結了賬。
干了最后一杯后,郝伍裕叫了一車。在送馮仁巖回家的路上,他說:“馮哥,我有一個問題請教你,我在法國留學時的一篇論文可能會發(fā)表了,可能可以發(fā)到12分的雜志上。如果真的發(fā)了,你說我有可能在學院里得到一個實驗室做研究嗎?”
“12分的文章,挺好啊。去年和你一起從海外回來的甄學哲就是比你多了一篇10分以上的文章,他被當成高層次人才引進,聘了副教授,有啟動經(jīng)費和獨立的實驗室,因為走的是研究系列,還不怎么用去講課。但兄弟,你就是現(xiàn)在有了12分的文章,你也不可能享受甄學哲的待遇了。”
“為什么?”
“因為你已經(jīng)是大學的人了,不能再按人才引進;而且你的12分的文章的作者單位又不是康奮大學,給學校帶不來榮譽;還有,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惠焦珂院長的手下了,你想想他能讓你去獨立嗎。你要想獨立做研究,最好再出去,等好文章出來了回國。現(xiàn)在國內(nèi)機會很多,但你要想好好做研究有一個基本的條件:啟動經(jīng)費和獨立的實驗室,就像甄學哲那樣。兄弟,還是離開這個大學吧,不要圖這樣的編制位置。不然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你可能也就像我這樣了?!?/span>
回家的路上郝伍裕一直回味著馮仁巖的話,想著是否要再次出國一次?;氐郊依锏臅r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帶著微微的醉意,他簡單地洗洗就睡了。

星期五是郝伍裕唯一不用去新校區(qū)的一天,沒有教學任務也不用去上思想教育課。但也閑不下來,不是一些行政上的雜事,就是一些會議需要去參加,有時候還有些關于學生的工作要做。
但今天卻很奇怪,什么事都沒有。這樣也好,他可以在辦公室里改學生的試卷,這在以前都是在家里才能安靜下來做的工作。
九點多鐘的時候,莫幽詩氣沖沖地走進了辦公室。
“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人的領導!”她對著空氣大聲地自言自語。
郝伍裕大概猜到了發(fā)生了些什么,但不知道如何反應,只是裝作埋頭工作,好在馮仁巖及時接了話:“莫老師,出了什么事?”
“還不是那個吳淡蕩,還分管學生工作的書記呢!學生出了事就躲,就欺負我一個沒有關系的女的。”
“莫老師,小聲點,慢慢說,沒準我們能幫你一點。”馮仁巖一邊說一邊把門關上。
莫幽詩于是把她班上學生體育達標作弊的情況簡單描述了一下,然后補充說:“我今天去向吳淡蕩匯報,他是主管的書記啊,我向他請示怎么辦。沒想到他居然對我說就當我沒有匯報過這件事,讓我自己去想辦法解決,只要不出問題就行?!?/span>
“莫老師,吳書記的確做得有些不完美。但這樣的事情在學院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在我身上也發(fā)生過呢!我想?yún)菚浀倪@種做法你之前也聽說過了?!?/span>
莫幽詩聽到這里有些尷尬,急忙說:“我知道他可能不想管這件事,但沒有想到會這樣推得這樣干干凈凈,這不是掩耳盜鈴嗎?!?/span>
“莫老師,吳書記分管學生,所以事很多,他也不能每件事都去管。我們作為屬下,為他分擔也是應該的啊?!瘪T仁巖說這句話的時候得語氣平和,郝伍裕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其中的語態(tài)。
莫幽詩辯解說:“我也不是不想分擔,我當時就說了,吳書記,你給一個指示就行,剩下的事情我去做??伤廊徽f就當他沒有聽到過我的匯報,把事情都推給我了?!?/span>
“莫老師,如果吳書記給了指示,然后你去辦。最后出了問題責任還在他那里,這就不是真正的分擔了?!?/span>
莫幽詩還在氣頭上,沒有說話。
“莫老師,這樣的事我真的碰到過,和你的經(jīng)歷幾乎一樣。所以我可能可以給你一個不成熟的小建議,你去和體育部的那個老師商量一下,給作弊的學生一些處罰,讓他寫一個書面檢討。然后和知道這件事的幾個學生談一談,告訴他們事情已經(jīng)處理了,學院和學校都不希望這件事情傳出去,否則出了事責任自負?!瘪T仁巖提這個建議的時候,郝伍裕聽出了其中的真誠。
“也只有這樣去做了,謝謝馮老師。唉,一級推一級,最后倒霉的就是我們這些最基層的小卒子。要是哪一天能去校行政工作就好了,沒有這么多煩心的事?!?/span>
“哎喲喲,莫老師,誰不想去校行政工作,但別說我們這樣的土鱉,就是郝老師這的海歸博士想要去校行政工作也難呢!”
聽到這里,郝伍裕終于可以插上一句話: “都是博士,哪里有什么區(qū)別!”
但其他兩位老師都沒有理他,馮仁巖接著對莫幽詩說:“趕緊去辦吧,夜長夢多,萬一學生把事情捅出去了就問題大了?!?/span>
等到莫幽詩走后,馮仁巖有點得意地向郝伍裕說:“你看,今天晚上我不用請你吃飯了!”
郝伍裕伸出了大拇指,說服了。
下午三點,郝伍裕已經(jīng)把試卷全部改完,離下班還有兩個小時,還能把下個星期要上的課備一下。這種順利有些讓他不習慣,不過他很高興,因為周末有時間把論文修改的工作完成了。
“小郝,事來了?!闭诮与娫挼鸟T仁巖向郝伍裕招手,示意他去接電話。
電話是學院辦公室打來的,說突然接到通知,為了迎接搬家一周年。大學新校區(qū)要大掃除,學院的書記院長要親臨現(xiàn)場指導。需要幾位新來的青年教師一起去參與。
“去吧,年輕人需要鍛煉,你會學到東西的?!?馮仁巖一臉壞笑。
通知是五點半必須到新校區(qū)的學院集合,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點,已經(jīng)沒有了前往新校區(qū)的校車。
公交車上人很多,雖然大學是始發(fā)站,郝伍裕找不到座位,雖然帶了筆記本,也無法在車上工作。幸好一路沒有怎么擁堵,郝伍裕提前五分鐘到了新校區(qū)的匯合點。
郝伍裕是第二個到的,比他先到的也是一位新來的的同事。到了五點半,又來了兩個人,學院新進的四位老師也就聚齊了,但書記和院長還沒有到。
三十六分鐘后,學院的兩輛專車來了,齊書記和姚院長先后從車上下來,同來的還有學院的幾位工作人員。
“各位老師久等了,我和姚院長臨時有事來晚了一點?!饼R平安先簡單地說明遲到的理由后,接著指出了這次活動的意義:“這次活動很重要,馬上就是我們新校區(qū)投入使用一周年,學校要以最佳的形象來慶祝這一非常有意義的時刻。所以,各個學院都要積極地進行大掃除。具體意義和怎么做我就不多說了,姚院長,你還有什么補充?”
姚延玖接著說:“剛才我們齊書記說了,各個學院都很重視這次活動,所以齊書記和我今天都來了,我們來不僅是來指導大掃除的,還要親自參與。時間不早了,我們就開始吧。”
郝伍裕被分配去掂一桶水,等他把水掂來的時候,其他老師把拖把和掃帚也準備好了。
接下來先干活的是齊平安,他把拖把放到水桶里,擰干后放到地上微笑著擺了一個Pose, 旁邊的工作人員開始拍照。隨后姚延玖也拿起了掃帚,做出了快樂掃地的模樣,激起了閃光燈的閃亮。
整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五分鐘左右,然后齊平安和姚延玖就帶著一干人馬離開了,剩下郝伍裕他們四個在那里不知所措??赡苁强吹剿麄兊哪佑悬c可憐,負責拍照的工作人員返回來告知他們可以離開了,說剩下的學生會打掃。
從新校區(qū)返回城里的公交車更加擁擠,學生正進城去享受周五的夜晚。街道上的路燈已經(jīng)點亮,在荒蕪的郊外平原上像一條向遠方延伸的燈龍。郝伍裕一手握緊車上的吊環(huán),另一只手放在電腦包上。在熱鬧和充滿青春氣息的車上,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
巴士開進了城區(qū),在一個大型的購物中心旁停下,車上的學生下去了大部分,郝伍裕在窗邊得到了一個空位。窗外是各色燈光,有商家的霓虹,忙碌的車流,還有萬家燈火。
就在這紛雜的燈光里,郝伍裕想起了一年前在巴黎時的清景。也是一個春天的夜晚,在擁擠的巴黎地鐵上,他憧憬著回國后的情形:在家鄉(xiāng)的康奮大學踏踏實實工作,認真教書育人、努力做科研,然后一步步升為助理教授、副教授、甚至教授。
而現(xiàn)在,他回國快一年了,回首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再想想一年前的憧憬。他迷惑為什么會如此不同,他甚至也想不明白,自己這快一年的忙忙碌碌都做了些什么,又有什么意義?
他唯一能確定有些意義的,就是給學生講了一門課,因為學生的反饋還不錯。除了教課之外,還做了什么呢?好像做了不少東西,因為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但具體說做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就好比剛剛過去的三個小時,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車上和等待,真正做事的就是那五分鐘,而在那五分鐘,他唯一做的就是掂了一桶水。
想到這里,郝伍裕在座位上發(fā)呆,窗外的燈光模糊成了一片。在家鄉(xiāng)省城的公交車上,他卻對巴黎的留學生活充滿了懷念。他默默地問自己: 我還是 Scientist 嗎?
擁有科研心的人要被唯利是圖的管理者壓抑著
這就是國內(nèi)的科研環(huán)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