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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岱年訪談錄:科學哲學家群星閃耀時|科學春秋

2017/09/03
導讀
“一個民族,千百萬人里面才出一個天才;人世間數百萬個閑暇的小時流逝過去,方始出現一個真正的歷史性時刻,人類星光璀璨的時辰?!?


  


問:熊衛(wèi)民(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特任教授)

答:范岱年(中國科學院科技戰(zhàn)略咨詢研究院退休研究員)

 

引    言

 

范岱年先生是著名科學哲學家、科學史家、翻譯家。1926年生于浙江上虞,1948年畢業(yè)于浙江大學物理系,隨即考上該系研究生,并加入中共地下黨。1949年5月,到杭州軍管會工作。1952年9月調入北京,歷任中國科學院《科學通報》編輯室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自然辯證法研究室副主任,中國科學院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副社長、副主編、主編等職。他主要研究科學哲學和美國科技史,譯校過恩格斯、愛因斯坦、海森伯的哲學論著,譯校了物理學史、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等方面的大量著作,著有《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研究》、《科學、哲學、社會和歷史》等,與許良英合著有《科學和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合作編譯有《愛因斯坦文集》。雖長年身處逆境,他仍筆耕不輟,成了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等新學科的引入者、開創(chuàng)者和守門人,并對全國性的啟蒙運動產生了深遠影響。


范岱年教授不僅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參與創(chuàng)立了“自然辯證法”這個學科,還于七八十年代從西方引入了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等新學科,成為了科學哲學在中國的老一輩領軍人物。在本訪談中,他介紹了他和庫恩、費耶阿本德、科恩等西方科學哲學家接觸,引入科學哲學的過程。他還介紹了自己與洪謙、江天驥、邱仁宗、張華夏、龔育之、許良英、戈革、董光璧等中國的科學哲學家、科學史家的交往,為中國科學哲學、科學史學的學科史研究留下了重要資料。

 

西方科學哲學家

 

熊衛(wèi)民(以下簡稱熊):范先生,您不但見證了自然辯證法這個學科在中國的建立和發(fā)展,還是科學哲學這個學科進入中國的主要引介人之一。請談談您跟西方主要的科學哲學家的接觸。

 

范岱年(以下簡稱范):我見到的第一個主要的西方科學哲學家是費耶阿本德。那是1979年的事,杜維明陪我去的,我們和費耶阿本德一起吃了頓飯。當時文革剛結束,我對“四人幫”批相對論等很反感。我跟費耶阿本德講了“四人幫”批相對論的事,結果他反問相對論為什么不可以批?

 

熊:呵呵,話不投機啊。他有沒有在論著中引述過您跟他講的事例?他覺得科學太強勢了,應該被批判,包括被政治所批判、所干涉。他還曾為李森科辯護。

 

范:美國有各種各樣的思想。當時還有一個左派雜志叫做《科學為人民》,很左的。那個雜志我還拿了幾份。另外,我在哈佛聽過來自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日本歷史學家的一次講演,他認為過去的歷史都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應該完全重寫。伯克利是很自由化的地方,有很多離經叛道的、顛覆性的觀點,而哈佛很正統,所以像庫恩這樣的人,回不了哈佛哲學系。席文要回哈佛也回不去——他可能是人緣不好,得罪了一些人。

 

熊:聽說席文的博士生很難畢業(yè)?

 

范:可能是,他這個人怪怪的。在美國很多人開車,他不開車,坐地鐵上班,他可能眼睛有毛病。他很用功,有一次到中國來,到中醫(yī)研究院圖書館查閱資料。我覺得他資料掌握得很多,但他對中國人的一些基本精神,比如中國的儒家傳統,并沒有掌握。

 

熊:文字資料跟實際情況通常有差距,特別是當代中國的,我們所看到的報告,跟實際情況差別很大。

 

范:在美國時,我每天都翻翻《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那上面有時候沒有中國的消息,有時候有一兩條消息,都是關于中國的壞事,中國正面的事它們從來不報道。美國人對中國的印象來自報紙和電視,所以,那些沒有來過中國的人,對中國的了解是很片面的。

 

熊:報紙本來就是找有新聞價值的事情來報道,而有新聞價值的通常是壞事情。

 

范:我的那些外甥女一到中國來,就覺得與她們想象的不一樣。她們以前把中國看得很落后,到北京后,一看大樓,比華盛頓的還高呢。

 

熊:在美國時,您有沒有跟庫恩接觸呢?

 

范:有。1990年夏天,科恩在普羅維登斯租了一套房子避暑,讓我也坐船過去,到那兒住一個禮拜。庫恩的父親很有錢,在那兒買了一所房子,庫恩有三個兄弟姐妹,輪流去住。我們去的時候,庫恩夫婦正好也在那兒,我們還一起吃過晚飯。我跟科恩接觸比較多。紀樹立、金吾倫跟庫恩接觸較多。

 

熊:金吾倫在《科學革命的結構》的譯后記里講到庫恩去看他。

 

范:他跟庫恩交往比較多,我跟科恩關系很密切。1990年庫恩的那次生日會我也參加了,慶祝他生日。

 

熊:您對庫恩的印象如何?

 

范:他這個人很靦腆。1990年,紀樹立組織我們幾個在波士頓的中國學者搞學術討論,大家輪流講,我講梁啟超,紀樹立講什么我記不得了。有一次請庫恩講,庫恩很緊張,為了準備這個講演,他一個禮拜都沒有休息好。他不愿意一個人來講,還讓科恩陪他。講完以后,他還要緊張一個禮拜。其實我們也就是隨便講講,而他很當一回事。他發(fā)表《科學革命的結構》后,受到很多批評,大概因此變得很緊張。

 

熊:在西方,比如說在美國,他的學術地位到底究竟如何?

 

范:他是哈佛大學畢業(yè)的。他不是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書么,后來想回母校,但哈佛沒有要他——哈佛的哲學系沒有讓他回去,他也沒有到哈佛科學史系去。他就改到MIT做教授。在哈佛的主要是那些搞分析哲學的人,譬如蒯因,他是美國文理學院的院士。當然,庫恩也有他的地位,他在美國科學哲學學會、科學史學會都當過主席。但是,也有一批人排斥他。我在波士頓大學聽課,有一個叫希孟尼(Shimony)的教授,是學物理出身的,也搞科學哲學,他上課就批判庫恩。好多人都批評庫恩,但他的影響還是非常大,因為他提出常規(guī)科學、科學革命、不可通約性、科學共同體等概念,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科學的發(fā)展,很多物理學家覺得物理學發(fā)展是這么一回事。他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不厚,很多搞分析哲學的人就扣字眼跟他較真:你說不可通約,可科學還是有繼承性什么的。

 

科恩對我影響很深。他在國際科學哲學界很有威望?!犊茖W家傳記》中“馬克思”、“恩格斯”這兩個條目是請他寫的,他引了很多文獻,寫得很好,這表明他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權威。他希望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間駕起橋梁,胸襟是很開闊的。1988年我去美國是他邀請的。波士頓大學有一個科學哲學論壇,每禮拜一次,請一個人講,然后吃一頓飯。吃飯是自己掏錢??贫鲗ξ覀冎袊脑L問學者很客氣,不讓我交錢,仍讓我經常參加?;貒?,我一直和他交往,好幾次我們中國的科學哲學會議我都請他當學術委員會主席,會議總結也請他來做。

 

進入21世紀后,我經常住美國——主要待在紐約,有時候到波士頓去看看科恩。有一次科恩送了我兩本他們新出的關于尼采的文集,并說“你要看哦”。我就拿回來看。為了介紹這本書,2002年,我寫了一篇關于尼采的文章。[1]這篇書評出來后,許良英說:“尼采是個反動哲學家,你怎么搞他,沒意思?!彼髞硪才u李慎之。李慎之聽說BBC評選出的千年十大思想家里面有馬克思和尼采,便也比較推崇尼采。許良英就寫信給李慎之,說:“你怎么把尼采看那么高,羅素批評過他?!痹S良英還是老眼光,因為希特勒推崇尼采,就說尼采的哲學是法西斯哲學。但實際上并不是那么簡單,魯迅、郭沫若、沈雁冰等人也都很欣賞尼采,在俄國,列寧、托洛茨基也很看重尼采。

 

科恩晚年想把他所有的藏書(2萬余冊)全部捐給中國。他跟我們商量,我們說還是捐給清華吧。后來清華圖書館派了兩個人到他那里,把書編了目再運回來。他也有個條件,他的書很系統,他不希望將其打散。他捐的書包括波士頓科學哲學叢書、維也納科學哲學叢書等,還有很多期刊、好多畫冊。這些書要買的話,花幾百萬美元都買不下來。2007年,我發(fā)表了一篇專門文章介紹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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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1992年,戈革、科恩、李佩珊、范岱年在許良英家


熊:尼采的作品不少,不同的人能讀到不同的東西。一方面,他確實是很深刻的,另一方面,他的學說為法西斯所用也確有其事。

 

范:現在對尼采研究很多。我讀了尼采的文集后,覺得他有一個思想還是很好的,就是不要迷信科學,雖然科學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不要迷信它??茖W經常運用還原論(簡化論),而尼采說什么原子、電子,都是謊言,把自然數學化后,它跟真實有距離。科學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不要唯科學主義。他是批科學主義的。那個時候吳國盛等人批科學主義,龔育之、何祚庥捍衛(wèi)科學主義。我后來就介紹了尼采的觀點,說唯科學主義是應該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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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2002年,范岱年、吳國盛攝于千島湖


在紐約期間,我還結識了一個叫巴比希(B.Babich)的女哲學家,她在紐約福德姆大學工作,學校離我們家很近。那本關于尼采的文集是她編的。她丈夫是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1885-1970)的侄子。斯特朗到過延安,跟毛主席也有來往,她的墓在八寶山,我還拍了張照給她侄子。巴比希后來又編了一本關于詮釋學科學哲學的文集。希倫是她的老師,在華盛頓大學當副校長,后來我與他聯系,他把他的書都送給我。2003年,我寫了一篇文章,介紹希倫的科學哲學。我先是研究庫恩的歷史學派,然后研究波普爾,然后又回來研究洪謙和邏輯經驗論,再研究尼采,介紹希倫時我又搞了搞詮釋學、現象學的科學哲學。

 

熊:希倫在中國的影響小點。

 

范:大概是我第一個向中國介紹希倫的,也沒有多大影響,現在有幾個碩士生、博士生在研究他,但是他的書也沒有翻譯出來。

 

熊:重要的是得到教科書編撰者的注意,有教科書介紹其思想。我之所以知道庫恩,是因為看了江天驥的《科學哲學導論》里的介紹,然后再根據這個線索再去找?guī)於鞯脑膩碜x。我對教科書介紹過的那幾位科學哲學家,像波普爾、庫恩、拉卡托斯、費耶阿本德印象很深,別的人了解的就少了。所以說,不僅要有好的想法,還要好的想法被編進教科書里。

 

范:你說的這幾個人是科學哲學的標志性的人物。而希倫和羅伯特·科恩這些人沒有進入教科書,因為他們的著作沒有那么大的影響。

 

熊:您接觸過波普爾、拉卡托斯沒有呢?

 

范:我沒有見過波普爾本人,查汝強有一次到倫敦去見過他。大概見過波普爾的中國同行就是查汝強了。哦,洪謙可能也見過他。但我在希臘開會的時候見過波普爾的學生沃特金斯和穆斯格雷夫。

 

熊:那您見過索羅斯本人沒有?

 

范:見過,因為那次在武漢召開的波普爾會議。在北京飯店見的,因為股市突然出了問題,他后來沒有去武漢。

 

熊:那您有沒有機會見到拉卡托斯呢?

 

范:拉卡托斯死得早。那次我到希臘開會時,拉卡托斯已經死了。他很聰明。

 

熊:是啊,在那四個人里面,我覺得他的理論最精致。

 

范:他好像是從匈牙利去的,波普爾跟庫恩爭論時他很活躍,但是不久后他就去世了。

 

洪謙

 

熊:中國最早的科學哲學家是不是洪謙?

 

范:王星拱比他還早[3]。但洪謙是最早介紹維也納學派哲學的。1991年回國后,我常去看洪謙,跟他交往比較多。科學哲學的發(fā)展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維也納學派很大的影響。洪謙是維也納學派領袖石里克的學生,石里克被刺殺后,他回到中國,宣傳介紹維也納哲學。那時候他很活躍,還跟馮友蘭辯論。他寫的文章后來變成一本小冊子——《維也納學派哲學》。

 

1949年后,維也納學派的邏輯經驗論被說成是為美帝國主義服務的反動哲學。洪謙本來是燕京大學哲學系主任,1952年院系調整燕京大學被撤銷,他成了北京大學哲學系西方哲學教研室的主任,但不能再教維也納學派的哲學,也基本不能帶學生了,所以他就編了幾套哲學史的文獻,古希臘、古羅馬、法國、德國的哲學。對邏輯經驗論他也有介紹,但那是作為批判材料介紹的。他一直很受壓,許良英對他也不尊重,1956年搞自然辯證法十二年規(guī)劃時,根本就沒有提到維也納學派,這是那個規(guī)劃的一個大缺點。當時主張用馬克思主義來批判自然科學,還說要總結,其實并沒有總結什么。

 

改革開放以后,洪謙是哲學所的學術委員,我也是學術委員。那時候我正好翻譯了貝爾的《當代西方社會科學》這本書。這本書很有趣,把二十世紀前六十幾年哲學社會科學的最重要的成就列了一個表,總共六十二項。中國就一項,毛澤東的“農民和游擊隊組織與政府”。蘇聯有兩項,列寧的“一國建立社會主義”,還有蘇聯的計劃經濟。維也納學派哲學是一項。有一次,我在哲學所學術委員會的會議上介紹了這些情況,說維也納學派哲學是二十世紀重大哲學社會科學成就之一。洪謙很高興,過來和我握手。后來我們在《通訊》上介紹馬赫等,洪謙也很高興。我們對洪謙一直很尊重。

 

在美國時候我跟洪謙通信,洪謙在一封信中說,回來一點自由都沒有,勸我不要回來。后來我還是回來了。回來了我經常到他家去,他就把他的全部稿件,發(fā)表和沒有發(fā)表的英文、德文原稿都給我。

 

?圖3  1990年代初,范岱年和洪謙


1992年洪謙去世。我跟梁存秀、胡文耕很快就寫了一篇悼念文章——很長的一篇有關他的評傳。這時他的學生高宣揚在香港編輯出版了洪謙的一個文集[4],不全,后來我跟梁存秀就把他的博士論文請人翻譯了,編輯出版了一個更完整的文集[5]。我們編的這本文集,除了洪謙早年那本《維也納學派哲學》[6],其余的都收集了。那本書商務印書館已經出單印本了,所以我就把那本除外,其它的文章都有了。后來北大又要出一個《洪謙選集》[7],他的學生韓林合把我這本書拿去,再加上維也納學派哲學,另外又加了一兩篇文章,出了這本選集,其實大部分工作都是我和梁存秀以前做的。

 

熊:洪謙是國內對哲學很有研究,研究非常深的人,一輩子的作品也就這么一點文章。

 

范:他到晚年還想再寫幾篇文章。1991年香港的周柏喬寫了一篇文章[8],是對洪謙的評價。洪謙看了非常高興,說:“我還有很多文章要寫?!苯Y果沒有來得及寫就去世了。

 

熊:德國海德格爾等人一輩子出了多少書?。慷橹t……

 

范:洪謙1945年出了一本《維也納學派哲學》,解放后他就基本不寫文章了。在我們給他出的那本文集中,有一篇他解放后的文章沒有收錄——1955年他批判卡爾納普的文章,迫于政治壓力,違心地給卡爾納普扣了一些政治帽子。后來他跟我講,這篇文章不要收。所以我們就沒有收。有一本西方哲學史,汪子嵩等在解放初編的,編者中本來是有洪潛(即洪謙)的名字的,1972年再版時[9],去掉了洪潛。

 

熊:為什么把他的名字去掉?

 

范:可能也是后來洪謙不愿意加進去。這里對邏輯經驗論是怎么講的?是為帝國主義服務,為美帝國主義效勞的。洪謙肯定不愿意將自己的名字放在上面。1957年鳴放的時候洪謙寫了一篇文章“不要害怕唯心主義”,這篇文章我也沒有收。本來是要收的,洪謙的夫人反對。當時洪謙已經去世了,洪師母說這篇文章不要收,她怕出事。后來韓林合編的時候,他就把這篇文章編了進去。1957年,哲學界有四個人受批判,金岳霖、洪謙、賀麟,還有一個人可能是鄭昕。他們雖然沒被劃成右派,但也都挨了批,后來洪謙就嚇得一個字都不敢寫了。

 

熊:“批而不劃”?是不是他夫人看了這篇文章心有余悸,過了幾十年還害怕,所以就不主張收了?

 

范:洪謙在改革開放以后變得很活躍。他一到英國、奧地利就可以講話了,心情非常舒暢,在國內他覺得很壓抑。

 

熊:思想改造對馮友蘭、金岳霖影響很大,使他們的思想有實質性的改變。洪謙有沒有這種情況?

 

范:洪謙的思想變得少,不像馮友蘭、金岳霖。最近我讀了戴晴寫的張東蓀傳,里面有一個場景:思想改造的時候,金岳霖去看望馮友蘭,說馮的問題很嚴重。馮說我問題嚴重。然后二人抱頭痛哭[10]。金岳霖他們對毛澤東很佩服,佩服他真是把天下打下來了。當時他們還覺得歷史唯物論不錯。

 

熊:他們覺得毛很偉大,毛讓他們改造,他們覺得自己跟毛不一樣,就真的改了?

 

范:張東蓀好像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所以1949年政協開會,他沒有投毛澤東的票。另外是在政治上,他是希望跟美國建立關系,他反對“一面倒”。后來,他們全家因為那一張反對票而遭受沉重打擊。1973年,張東蓀去世。臨死之前,他說,“我還是對的”。戴晴那本書沒明說,他是講自己哪里對了。是不要“一面倒”,要跟美國搞好關系對了,還是沒有投毛澤東的票對了?張是有點獨立思想的。

 

洪謙是張東蓀晚年在朗潤園住時一直“敢”跟他來往的少數人之一,不時過來“一起談談哲學”。反右以后,他就是不吭聲,文章也不寫了,專門搞資料,編邏輯經驗論文集,作為“批判材料”。他也不說話,只是翻譯出來放在那里。改革開放以后他就開始寫文章了。

 

熊:您覺得他的水平到底怎么樣?比如說可以跟石里克等維也納學派里面的人可以相提并論嗎?

 

范:有些人還不承認他是維也納學派正式成員呢。當時他還是個學生,跟那些著名哲學家當然沒法比。他的博士論文是《現代物理學中的因果性問題》,他說這篇文章還給海森伯看過。我讀過這篇文章,沒能看出作者有很高的水平。洪謙的作用在這里:他回國以后介紹維也納學派哲學,接著他寫文章,而且還跟馮友蘭辯論,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回來就寫了一本《維也納學派哲學》,風頭很盛的。當時國際上出了兩本談維也納學派的書,一本是英國艾耶爾的《語言、真理和邏輯》,長期被國際上作為邏輯經驗論的基本教材;另一本就是洪謙的《維也納學派哲學》,它于1945年出版,到解放以后就不讓印了(直到1989年才重新出版),其影響有限。你想想,1945年到1949年,有幾個人看哲學呢?

 

熊:您覺得他這個人看問題敏銳、深刻嗎?

 

范:他本來是一個左派,他在抗戰(zhàn)勝利后去英國訪問,還跟共產黨員王炳南等很熟,他在英國宣傳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國民黨的教育部次長杭立武知道了讓他回來。那個時候他是親共的,解放后王炳南還曾經想讓他到外交部去呢。但是他不愿意當官。是這樣一個情況,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但是他確實覺得國民黨腐敗,同情共產黨。解放后他想搞邏輯經驗論,可邏輯經驗論被稱作是反動的,那個時候他心里是很壓抑的。所以說思想改造時,在知識分子中他應該是偏左的。他以前可能比金岳霖,馮友蘭更左一點。

 

熊:到七八十年代呢?

 

范:英國搞一個中英暑期哲學學院,請他當名譽院長。此學院每年在中國請幾位英國有名的哲學家來上一個月課,用英文講,用英文教材,講完以后讓同學用英文寫心得,成績最好的到英國去訪問幾個月。我當時很鼓勵我的學生去,等于是留一次學,完全用英國的方式上課討論,成績好還可以出去一趟。后來澳大利亞也參加了,美國也參加,現在變成中英澳美暑期學院。

 

英國人搞這個東西是什么意思呢?他們想用英國的分析哲學來改變中國人的思想,英國人的代表很明確地說出了這個意思,就是要用英國人的經驗論的、分析的、理性的精神來影響中國人。

 

洪謙晚年重訪歐洲,回來后寫了一篇文章,對邏輯經驗論作了反思。他覺得邏輯經驗論哲學不具備完整的體系,它只有認識論和方法論,沒有倫理學和美學??档抡軐W包含三部分:純粹理性批判是認識論,實踐理性批判是講倫理學,判斷力批判是講美學,一共三個方面。邏輯經驗論只有認識論,所以這個哲學是不完整的。他說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是認識論,但是它有歷史唯物論,有價值觀——共產主義。所以,洪謙晚年有這個想法,他覺得分析哲學是不夠的。

 

熊:我覺得分析哲學在一定程度上是消滅了傳統的哲學。傳統哲學關注的很多問題它都不關心了。它提出取消形而上學。

 

范:它強調認識的真假,不考慮實踐、善惡這些問題。后來的邏輯經驗論者也有搞倫理學的,不過這個學派的主要精力不放在倫理上面。洪謙還有一個體會,他說中國沒有分析哲學的土壤。

 

熊:是啊。分析哲學是十分較真的。

 

范:而中國人會說,你何必那么較真呢?

 

熊:傳統中國沒有真理的觀念,是非觀也不十分強。

 

范:不像分析哲學,一個一個概念死摳。

 

熊:所以許良英先生這樣的人在中國是異類。他是非常較真的人,一真到底。

 

范:他喜歡跟人辯論。他跟王若水也要辯,跟李慎之也要辯,王若水認為馬克思主義有人道主義,他就說馬克思主義里面沒有人道主義。謝韜等人認為民主社會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最高成果,許良英認為民主社會主義不是馬克思主義。

 

我1991年回來,1992年碰到洪謙去世。1992年開了一次科學哲學的國際會議,主題是科學哲學中的實在論和反實在論,臨時加了紀念洪謙的兩篇文章,一篇是科恩的“憶洪謙”,另一篇是我在那個會議上關于洪謙生平的發(fā)言。

 

熊:您覺得洪謙很值得紀念嗎?

 

范:英國、奧地利對他都很重視,不管怎么樣他是維也納學派的成員,那時候英中暑期哲學學院請他當名譽校長。

 

熊:您說的國際會議是指中國召開的科學哲學會議?

 

范:是國際科學哲學大會資助的,在我們中國召開。邱仁宗早就在籌備,后來我們臨時加了紀念洪謙的內容。

 

熊:正值洪謙學術盛年時,就不讓做研究,所以他的哲學貢獻也就很有限了。

 

范:后來1994年還專門開過一次紀念洪謙的會議,主題是“維也納學派與當代科學和哲學”,這是奧地利資助的,同時也是紀念洪謙的會。這兩個會都是國際性的會議,都用英文作為會議語言,都把科恩請來當學術委員會主任,最后會議總結什么的都是讓科恩來做的。為什么請他當學術委員會主任?雖然邱仁宗英文也好,但畢竟不是母語。第一次會議出了論文集——《科學哲學中的實在論和反實在論》,第二次會議文集好像沒有出來。我寫了一篇洪謙與鈕拉特的文章,后來在《學人》第七輯(1995)中發(fā)表了。

 

江天驥、邱仁宗和張華夏

 

熊:您跟江天驥教授熟悉嗎?

 

范:很熟悉,科學哲學的元老是洪謙,而江天驥也是在美國拿了科學哲學的碩士學位回來的[11]。回來以后,他一直在武漢大學教科學哲學。

 

熊:難怪武大的哲學系強呢。我在昆明西南聯大紀念碑上看到過江天驥的名字。他是西南聯大的學生,曾在抗戰(zhàn)中從軍。他是不是在抗戰(zhàn)結束之后去留學美國的?

 

范:很可能是。他在解放前歸國。1949年后,洪謙主要做翻譯,基本上不教科學哲學了,而江天驥一直在教,所以改革開放以后,國家頭一個科學哲學博士點就設在他那里。那時候國內做科學哲學的人不多,所以他的博士生答辯都讓我去。他頭一批博士生的答辯會就是我去主持的。另外,我們還在一起參加了好幾個會。

 

熊:我讀過他的《當代西方科學哲學》。

 

范:那本書還是不錯的,清晰、簡潔,沒有什么廢話。1987年,波普爾的學生索羅斯資助武漢大學召開一次紀念波普爾的會議,讓牛頓·斯密斯(Newton Smith)和江天驥兩個人來籌辦,那次我去了,后來出了論文集Popper in China(《波普爾在中國》)。而且索羅斯有個長期計劃,這類會議兩年一次,第一次討論波普爾,第二次討論庫恩,而且想把庫恩本人也請來。結果1989年,要舉行第二次會議前,國內出事了。

 

熊:索羅斯來參加第一次會議了嗎?

 

范:索羅斯來了,都到北京了,結果收到一個電報,說股市出了問題,又臨時走了,最后沒能到武漢參加會議。這次會議的論文集,序言是索羅斯寫的,頭一篇論文是我寫的。我這篇文章發(fā)表以后,有一位意大利資深記者到中國來訪問,他向接待方人民日報社提出,想跟我聊聊。因為我在這篇文章中說,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建設開放社會,不再搞以前那種烏托邦工程,而是搞波普爾所說的漸進工程,摸著石頭過河,進步蠻大。與此同時,遇到的阻力也很大。像中國這么大的、有著幾千年封建傳統的國家,要建設一個開放、民主的現代社會,恐怕是一個長期的曲折過程?,F在看來,“封建”這個詞用得不太對,應該改用“專制”。因為,中國自周朝結束之后,就已經不再是封建制度,而是集權的郡縣制了。

 

熊:漢朝、晉朝曾經分封過諸侯,有一些封建的味道,但那只是個臨時的、短期的制度。

 

范:自秦漢以來,中國就是專制傳統??偟恼f來,歐洲的封建制度和中國的王朝很不一樣。在歐洲,教會力量很大,貴族勢力很強,均能制衡國王。而中國,帝王權力很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還能封神、封佛?;氐浇祗K來,他確實是個學者,好像還不是黨員,而武大也一直很尊重他,所以,他在那里安安穩(wěn)穩(wěn)培養(yǎng)了不少科學哲學的學生。

 

熊:您跟他有私交嗎?

 

范:沒有多少私交,主要是工作上的關系。我和邱仁宗經常參加他的博士生論文答辯會,我去得更多一點。而他也經常參加我們組織的科學哲學會議。

 

熊:你們這幾位是中國科學哲學的元老。江天驥年齡更大一點?

 

范:嗯。另外,江天驥是科班出身,在國外受過正規(guī)的科學哲學訓練,而我和邱仁宗都是半途出家,我先學物理,邱先學外文,后來搞自然辯證法,再從自然辯證法改行搞科學哲學。還有個夏基松,搞科學哲學也比較早。他的碩士生蘭征后來到武大跟江天驥念博士。夏基松先在南京大學,后來又到浙江大學,但不太活躍,作品不多,也很少參加我們的科學哲學會議。相比而言,張華夏就活躍多了。他是我們的積極分子,每會必到,而且每次都愿意跟人爭論。他是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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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2002年秋,張華夏和范岱年在珠海

 

熊:也是最早一批做科學哲學的?

 

范:張華夏是解放后畢業(yè)的。畢業(yè)后,他一直在高校從事科學哲學的教學與研究。退休后的20年,他繼續(xù)對科學哲學進行了系統、深入的研究。在2015年,寫出了《科學的結構——后邏輯經驗主義的科學哲學探索》這部高水平的科學哲學著作,很令我敬佩。邱仁宗可能是地下黨員,后來在協和醫(yī)科大學做馬列教研室政治教員,他原來是外文系的,后來研究醫(yī)學哲學。文革前為《研究通訊》寫過好幾篇關于醫(yī)學哲學的文章。文革時,他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文革結束后,我當自然辯證法室副主任時,就把他拉到社科院哲學所自然辯證法室。自然辯證法界,他是比較有成就的。他在協和,又和衛(wèi)生部一些領導關系比較好,所以他對國內醫(yī)學方面的倫理問題很熟悉。做研究,一要有理論上的創(chuàng)見,一要掌握材料。邱仁宗掌握了材料,思維能力也強,外文也不錯,所以,他和國際上交流很多,他在醫(yī)學倫理、生命倫理方面的成果,很得國際同行的認可。

 

熊:他掌握了一些獨到的材料?

 

范:中國衛(wèi)生界的事情他都知道。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的國際交流部最早由查汝強負責,查汝強死后,改由邱仁宗負責。邱仁宗雖然年歲已高,現在仍很忙,每年都要出國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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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1992年2月13日,邱仁宗、科恩、范岱年


自然辯證法和科學哲學

 

熊:老的自然辯證法界跟科學哲學科班出身的人關系如何?

 

范:科班出身科學哲學學者沒有幾個人,就是洪謙、江天驥。至于他們的學生,因為我也搞科學哲學,所以他們論文答辯我都去了。蘭征是中國的第一個科學哲學博士,畢業(yè)后先在中國人民大學教書,后被派到英國去做訪問學者。接著,他通過我到波士頓大學去做訪問學者。再后來,他就做生意去了。其實他要是回國,還是有學術前途的。盧風也是江天驥的博士生,大概是1991年畢業(yè)的,那時江先生在美國,他們就由張教授代帶,他們的博士論文答辯,也是我主持的。

 

熊:黃順基呢?

 

范:黃順基是許良英的學生。抗戰(zhàn)期間,許良英曾到桂林中學去教書,黃順基是他那時的學生。他一直在搞自然辯證法,沒有轉。

 

熊:劉大椿呢?

 

范:劉大椿是黃順基的學生。因為劉大椿是人大哲學系主任,又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委員,所以很多人都看重他。《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編委會請他當副主任委員,《通訊》有好幾位編輯是他的學生。山西大學成立科學技術哲學中心,也請他去兼職。

 

應當說,在全國的高校里面,原本是武大的科學哲學專業(yè)水平最高。江先生去世后,其地位有所下降,但還是相當強的。代表人物中,桂起權原來也是搞自然辨證法的,后來轉到科學哲學。他很踏實,一直在那搞。現在當領導的是朱志方,他是江先生的博士生。武大的訓練,分析哲學的基本功是比較扎實的,因為江先生是國外回來的,他很重視科學哲學新的文獻。山西大學的科學哲學是后來興起的。

 

熊:是不是可以這么說,中國早期的科學哲學界,除洪謙、江天驥等少數科班出身者外,其他都是從自然辯證法轉過去的?

 

范:還有一些搞邏輯的,特別是搞數理邏輯的。中國有一些很不錯的邏輯學家,譬如金岳霖、沈有鼎、王浩。周禮全也很聰明,但由于一直在國內,所以成就不夠高。

 

熊:邏輯界也有轉到科學哲學方向去的嗎?

 

范:國際上有一個國際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會,然后它分成國際科學史學會,國際邏輯、方法論和科學哲學學會。中國邏輯學會和自然辯證法學會共同加入后者。所以上次意大利的會議,我是中國科學哲學界的特邀發(fā)言人,而周禮全的博士生王路則是中國邏輯學會的特邀發(fā)言人。邏輯學比較扎實、嚴謹,特別是數理邏輯。

 

龔育之

 

熊:自然辯證法本是一個有中國特色的學科。文革過后,它擴展成一個“大口袋”或學科群。與此同時,你們還跟國際接軌,從國外引入了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等學科。這些學科的共同特點是,以科學、技術為研究對象,并因此而有不少相互交流。基本談完科學哲學后,我想請您再談談整個科學技術研究領域的人和事。上次我們談過于光遠了[12]。今天談談龔育之吧。您和他的交往是不是也比較多?

 

范:在哲學所時,他是自然辯證法組的副組長,等于是我們的領導。我編《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時,每期的最后清樣都要送他去看。他對刊物很關心,經常有具體的意見。

 

熊:您對他是什么印象?

 

范:他比較嚴謹,不茍言笑,不像于光遠那樣親切、隨便。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只是感覺他比較正統。后來,我右派改正了,當了通訊雜志社的副主編;他成了副部級干部,先后任中央黨校副校長、中宣部副部長、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等職。他在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內先后任副理事長、理事長,而我是常委,有時在一起開會,吃飯時會一起聊聊天。從聊天可以看出,他讀書很多,很博學,很關心思想界的動態(tài)。讓我印象很深的是,他肯定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他說:“你可以不同意作者的每一個觀點,但你不能不被作者獨特的視角、細致的筆觸、巧妙的剪裁和歷史的沉思所吸引?!贝箨懺诔霭孢@本書時,把龔育之的評論放在推薦語的第一條。所以說,對于很多事情,龔育之都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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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1987年,龔育之、范岱年去蘇聯參加國際科學哲學大會(攝于圣彼得堡冬宮)

 

他有一次跟我說,1989年以后,他閑了一陣,他就研究鄧小平的東西。后來鄧小平南巡,他寫了一本書,介紹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人民日報》社先把那本書作為學習文件發(fā)給大家,后來又把它收回了。大概官方對他一會兒相信,一會兒又不相信。我估計,他內心是有很多想法的,但在行政體系里面,他只是筆桿子,起草文件時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寫。他寫東西比較邏輯自洽一些,不像有的人,寫的東西自相矛盾。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假如不受行政職務的牽累,專心致志做學問,肯定可以做出很多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

 

雖然龔育之和我交往并不深,但他對我的人生軌跡有重大影響。2007年他因病去世后,我寫過一篇回憶他的文章,發(fā)表在《自然辯證法研究》上。有興趣的可找來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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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慶祝于光遠77歲壽誕(1992年7月5日攝)  右起:孫煥林、梁存秀、胡文耕、傅愫和、龔育之、于光遠、許良英、趙中立、范岱年


科學史

 

熊:與科學哲學相關的學科中,科學史的歷史比較悠久。從民國時起,李儼、錢寶琮、張子高、劉仙洲、錢臨照、竺可楨、陳楨等科學家都做過一些科學史方面的工作。

 

范:這些老科學家都有良好的古文素養(yǎng),在從事專業(yè)研究的同時,順便研究一下自己學科在中國古代的發(fā)展歷程,這是很自然的事。譬如錢臨照對《墨經》中的光學、力學很熟悉,竺可楨對中國的氣候史比較了解。這類東西一搞出來就是國際水平,因為外國沒有做相關工作的。抗戰(zhàn)期間李約瑟到中國來,可能是受了這些人的影響,也開始研究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史。中國的這些老科學家,偏向于挖掘史料,沒有搞史學理論的。

 

熊:您也做過不少科學史方面的工作,主持《通訊》以來,更和科學史界有深入接觸。我也希望您談談科學史界的人和事。不求系統,但求親歷。您跟科學史所的人聯系多嗎?

 

范:科學史所開始剛成立的時候,倉孝和是所長,他讓我當研究所的學術委員(當了一兩屆)。然后成立科學史學會,錢臨照是會長,我是學會常務理事??茖W史所的研究人員中,我認識杜石然,和許良英、席澤宗、李佩珊、董光璧比較熟,與戴念祖有一些合作關系。后來的劉鈍所長是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畢業(yè)的,對我挺不錯,我把文章送給他主編的《科學文化評論》,他都照登。董光璧是北大物理系的,后來到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當干部,再后來到了你們科學史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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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1990年,范岱年、席澤宗在波士頓


熊:他的研究主題和方法跟科學史所的傳統差別很大。

 

范:他膽子很大,人也很聰明。我約他在《通訊》寫馬赫。馬赫這個人很了不起,既是力學家,又是哲學家,還實際是社會主義者。他崇尚社會主義,但與列寧主張暴力革命不一樣,他主張通過工團主義來實現社會主義理想。結果列寧寫書罵他,將他打成敵人。我想讓董光璧寫馬赫的人物評傳,給這樣一個敏感人物恢復名譽。起初董光璧還有點擔心。我鼓勵他寫。與此同時,我還請胡作玄來寫羅素的評傳。

 

熊:后來他們寫出來了嗎?

 

范:寫出來了,都登了。我想給這些人平反、翻案。我自己寫了梁啟超。蔡元培是很重要的人物,我讓刁培德寫。蔡元培原為國民黨左派,跟陳獨秀關系挺好,陳獨秀死后,他還寫了悼念文章,但1927年國民黨清黨的時候他也參加了,為什么如此我一直沒搞清楚。

 

許良英和戈革

 

熊:科學史家里面,與您交往得最久、最深,對您影響最大的,肯定是許良英先生了。他的個性和您的差別很大。

 

范:我不如許先生那么自信。許先生很執(zhí)著,他搞什么,什么就是最重要的。搞物理時,物理第一;搞自然辯證法時,他想讓中國的自然辯證法超越蘇聯;后來他到科學史所工作,就是科學史家,不再搞哲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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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1990年代,北京浙大校友合影(后排左起:許良英、黃宗甄、呂東明、范岱年、周志成;前排左起:陳養(yǎng)惠、匡介人、陳耀寰、過興先)


熊:戈革和許良英本來是很好的朋友。后來戈革不時在報紙上刺一下許良英,這是為什么?

 

范:戈革只要有機會就點許良英,不但點許良英,還點許良英的學生。文革以前,他們兩個人沒有來往。文革以后,戈革去看許良英,還送許良英禮物。后來,在幾件事情上許良英把他得罪了。一件事情發(fā)生在杭州開物理學史會議期間。當時我可能不在國內,戈革、許良英、陳恒六等一起去的。戈革寫了一篇批評愛因斯坦的文章。許良英說那篇文章不能發(fā),不讓他在會上講,把他得罪了。爭論的焦點是,許良英認為愛因斯坦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戈革不同意,說最偉大的科學家不止一個,玻爾跟愛因斯坦相當,不能說愛因斯坦就比玻爾高。陳恒六評論說,好像是研究誰誰就最偉大。

 

熊:戈先生是怎么批評愛因斯坦的呢?

 

范:他主要講了玻爾和愛因斯坦長達三十年的爭論,現在看來玻爾更正確。

 

熊:這個觀點是有依據的嘛。戈革資歷和許先生差不多,許先生能夠壓制戈革,不讓他發(fā)言嗎?

 

范:戈革資歷淺一些,他畢業(yè)比我還晚,解放時還在念研究生。還有一件事也讓戈革對許良英不滿?!吨袊蟀倏迫珪の锢韺W》中有一個物理學史部分,由錢臨照任主編,許良英任副主編,我是編委,戈革也是編委。戈革分工寫“海森伯”的條目,他把海森伯(W.Heisenberg)狠批了一下,說他和法西斯合作等。錢臨照可能覺得沒必要把科學家罵得那么兇,就另外請復旦大學的王福山教授(他是海森伯的學生,直接在海森伯下面做過研究,但他對物理學史恐怕是沒有戈革研究得深)寫那個條目,把戈革那個條目給否了。這是錢臨照和許良英決定的。戈革因此很生許良英的氣。戈革這個人很自負,他寫的東西是不能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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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1980年代,科恩、戈革和范岱年(左起)

 

熊:許先生也如此。他的文章也改不得。

 

范:我關于玻爾與中國的文章在《科學文化評論》發(fā)表了[13]。我認為玻爾和愛因斯坦各有長處,不能說誰更偉大。許良英看了這篇文章,沒有對我這個觀點提意見,大概是接受了這個觀點。他提了另外一個意見。我在文章中說,吳有訓講不要批玻爾。許良英說,他親耳聽到的是,不要那么批海森伯。

 

熊:吳有訓說的到底是哪句話呢?

 

范:不要那么厲害的批海森伯。這是文革以后的事情了。當時許良英已經在科學史所了。吳有訓在醫(yī)院里,許良英去看他。吳有訓說,對于海森伯這種影響很大的科學家,你們不要隨便批。我原來以為吳有訓講的是玻爾。吳有訓曾經說過,玻爾對中國非常友好,后來冼鼎昌到玻爾研究所,玻爾待他就跟對自己的孩子一樣。

 

熊: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你們翻譯了一批科學家的著作,在序言、注釋中對他們做了批評。

 

范:批海森伯比較厲害。我譯的《物理學與哲學》的頭一版是在科學出版社出版的。該書的序是許良英幫我寫的,對海森伯批得很厲害,再版的時候就沒有用那個序。許良英那個序寫得很好,但批得也確實很厲害。

 

熊:戈先生和許先生當面沖突了沒有?

 

范:好像沒有當面吵過,只是后來就不來往了。而且,戈革一有機會就刺許良英一下,但許良英不理他。戈革總覺得許良英壓了他,一個是在杭州沒有讓他講,一個是這個關于海森伯的條目不用他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不叫戈革講那個文章。我當時沒在場,何成鈞去了。許先生勸戈革時,所用的理由可能是那篇文章觀點有問題,發(fā)表出來后會挨批。

 

熊:許先生批評人時不太注意場合,不給人留情面。

 

范:我告訴你另外一個事。戴念祖跟我很好,因我?guī)土怂拇竺?。他翻了兩種《物理學史》,但他當時的譯稿沒有達到出版的水平。所以,M.V.勞厄的那本算是我們兩個人合譯的,弗·卡約里的那本算是他譯我校。后面那本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還得了獎。因我?guī)土嗣?,戴念祖很感謝我。后來,許良英要來科學史所工作,他也積極幫忙促進。結果許良英一到科學史所就把他們這批搞古代科學史的給得罪了。一件事是,戴念祖寫了一篇《愛因斯坦在中國》,開始許良英就不讓他發(fā),后來覺得有材料,還是將其收到了他和趙中立編譯的《紀念愛因斯坦譯文集》中。好像一涉及到愛因斯坦,許良英就有點“你怎能沒什么研究就寫文章呢?”的味道。本來戴念祖對許良英去科學史所是很積極、很鼓吹的,后來他對許良英也很有意見。

 

?圖11  1982年,范岱年、鄭公盾和戴念祖(右起)等在成都游杜甫草堂

 

許良英這個人啊,他搞什么,就覺得什么東西重要。在浙大物理系的時候,他就將“科學至上,物理第一”寫在實驗室門口。王淦昌還表示過欣賞。后來他搞馬克思主義、自然辯證法了,又把這看得最重要。到科學史所后,他又突出科學史,不談自然辯證法了。他搞現代科學史,搞西方,認為自己所搞的東西很重要,看不起那些搞古代中國科技史的人。人家雖然主要是講中國古代的成就,但搞了那么多年,搞出來的那些東西不管怎么樣還是有價值的。李佩珊是中宣部來的,到自然科學史所做副所長,后來以副研究員的身份退休,沒有申請研究員職稱。做古代史的那些人也太厲害了,不管怎么樣,李佩珊編了《20世紀世界科學技術簡史》,還寫過一些論文,還是夠格當研究員的,何況她還是國際科學技術史學會的理事。

 

熊:她不申請研究員職稱,還是申請了沒過?

 

范:她不申請。她怕在評審時這些人為難她,讓她難堪,就沒有申請。

 

熊:許先生與許多人的沖突都是源于個性。他不夠隨和,不太能求同存異,導致很多無謂的沖突。

 

范:50年代在中國科學院院部工作時,大家就都有點怕許良英,因為他不但是黨員,還是黨組很信任的人。他后來研究愛因斯坦,認為愛因斯坦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

 

熊:而且,似乎別的研究愛因斯坦的人,都沒有他研究的好。至少得讓他看過、認可了才能發(fā)表。是不是戈革也有類似的問題?他研究玻爾,似乎也認為別的對玻爾的研究都沒有他的好。批評玻爾是不行的,說玻爾好也不一定行,因為沒他說得好。

 

范:文人相輕,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弱點。愛因斯坦和玻爾爭得那么厲害,都沒有影響他們的友誼,彼此還是很尊重。愛因斯坦和玻恩交流時,有些話也說得很尖刻,像“我替你臉紅”之類,但他們一直都有很深的友誼。

 

熊:我是這樣想的:世界上有很多的問題,愛因斯坦能解決一些難題,別人也能解決另外一些問題。并不是能解決難題的人就能解決相對簡單的問題。譬如,我的相機出了故障,相機維修站沒讀過什么書的小青年能修好,可愛因斯坦未必能修好。所以各人有各人的長處,雖然愛因斯坦很聰明,很偉大,但也不好說他就是最聰明、最偉大的,因為別的一些杰出的人也有其聰明、偉大之處。

 

范:后來物理學的主流肯定是量子力學。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很偉大,但他晚年搞統一場論就不成功,引力場和電場就是統一不起來,后來實際上是弱相互作用力和電磁力先統一,至于萬有引力和強、弱相互作用力的統一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另外從培養(yǎng)人才來講,玻爾的功勞確實要大些,他在哥本哈根的研究所培養(yǎng)了多少人才!不過,玻爾的文章確實沒有愛因斯坦的那么漂亮……

 

熊:那些人才是玻爾培養(yǎng)的嗎?好多人都到玻爾那里去工作過,但他們未必是玻爾的研究生。量子理論起步于玻爾的原子模型,但后來的很多發(fā)展并不是玻爾做出來的。

 

范:所以關洪對玻爾評價很低,說玻爾的互補原理根本不是物理的東西。好像量子理論后來的發(fā)展主要是海森伯、狄拉克等人做出的。我的文章也提了此事。我批評了關洪。玻爾的原子結構是非常了不起的,用經典量子論解釋了原子結構、量子態(tài)等,而且用光譜的觀測資料證明原子結構,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工作。愛因斯坦說這是一個神韻,以前光譜那么復雜,結果他用原子結構理論、電子態(tài)的能級把光譜全解釋了……

 

熊:而且精確度極高。

 

范:要沒有原子結構這個基礎,量子力學根本不可能建立起來。后來在洛克菲勒基金的支持下,玻爾研究所有這個條件——誰量子力學做出成就了就請去。海森伯和泡利這兩位大將開始都是玻恩的學生,后來討論量子力學都是到玻爾那里去。海森伯關鍵的那一步,是他跟玻爾兩個人討論了好久以后才搞出來的。玻爾的貢獻不是說我寫文章,我署名,我領頭,他就是和大家討論。另外一點就是,哥本哈根學派是玻爾領導的。盡管泡利、海森伯這些人都參加了索爾未會議,但跟愛因斯坦爭論都是由玻爾出面,他們這些小嘍啰跟在后面,玻爾勝利時他們就高興得很。愛因斯坦提出了一個難題(光盒子的思想實驗),玻爾當天解決不了,想了一晚上才用來解決,還用上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中的引力紅移,證明測不準關系是正確的。

 

熊:玻爾確實是很有領袖才能是嗎?

 

范:大家公認他是領袖,像海森伯、泡利都是承認的。玻恩有些郁悶,他很早就提出幾率解釋,而且海森伯提出量子力學時連矩陣都不知道,是玻恩告訴他這是矩陣,可玻恩得到諾貝爾獎很晚。可能當時物理學家們受決定論因果關觀影響太深,對幾率解釋有保留。

 

玻爾提出原子結構理論,已經做出很大的成就,但原子中粒子的動力學(量子力學)還在摸索之中。他邀請一些青年才俊到自己的研究所訪問,跟他們討論問題。海森伯跟玻爾討論,他們兩個人在公園里談,海森伯都頭疼了,玻爾還一再向他提出問題,當時的思想是非常緊張的。后來薛定諤搞出波動力學以后,玻爾馬上請他過去討論,一直討論得薛定諤也受不了了。

 

說起許良英,我想了五十年代初我們還在杭州時的一件事。有一天,許良英和我們聚會。他說:從事地下工作時,我們這些地下黨員是涸轍之魚,相濡以沫,現在解放了,我們可以各奔東西,相忘于江湖,在不同地方、不同崗位各自干一番事業(yè)。沒想到,命運把我和他緊緊地綁在一起,終身都是相濡以沫。許良英還說:他是個完美主義者,all or none,非全則無。他確實是這種個性,要么完全接受,要么全部拒絕,對理論如此,對人也是如此。這種個性,影響了他的一生。


參考文獻:

[1]范岱年.尼采和科學哲學.見:范岱年.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73-82頁.

[2]范岱年.杰出的科學哲學家羅伯特·科恩與中國.見:江曉原,劉兵編.我們的科學文化——陽光下的民科.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7年,9-17頁.

[3]王星拱(1887-1949),教育家、化學家和哲學家。1910年赴英國帝國理工學院留學,先入化學本科,后入研究院攻讀碩士學位。1918年歸國,歷任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總務長、安徽大學校長、武漢大學校長、中山大學校長等職,著有《科學方法論》(1920年)、《科學概論》(1930年)等。

[4]洪謙.邏輯經驗主義論文集.高宣揚編,香港:三聯書店,1990年.

[5]洪謙.論邏輯經驗主義.范岱年、梁存秀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

[6]洪謙.維也納學派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

[7]洪謙選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

[8]周柏喬.洪謙教授的三篇文章和他的哲學見地.哲學研究.1992(4):77-80.

[9]汪子嵩、張世英、任華等編著.歐洲哲學史簡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0]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內部交流版,2008年,396頁.

[11]江天驥(1915-2006),哲學家、翻譯家和哲學教育家。1942年畢業(yè)于西南聯合大學外語系后投身抗戰(zhàn)。1945年赴美國就讀于科羅拉多大學研究生院。1947年獲哲學碩士學位后回國。1948年至1952年受聘武漢大學副教授。1952年因院系調整到北京大學工作,任副教授。1956年武漢大學重建哲學系后,他應聘回校任哲學系教授、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主任。此后他一直在武漢大學工作至1998年退休。

[12]詳見:熊衛(wèi)民.于光遠與自然辯證法在中國的發(fā)展——范岱年先生訪談錄.科學文化評論.2015(2):95-110.

[13]范岱年的《尼耳斯·玻爾與中國——有關歷史資料匯編》分兩期(2012年第2、3期)發(fā)表于《科學文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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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理學博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特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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