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說 | 以“口罩”為鑒: 新冠疫情時期的自護與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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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Junbin Tan
責編:胡姝
寫在前面
2019冠狀病毒從去年底開始在人群中散播。這不速之客除了對我們的健康與日常生活造成嚴重的破壞,也逐步影響了我們?nèi)伺c人之間的情感與互動 。在這篇文章中,我想與大家分享三段令我感觸最深、關于佩戴口罩的親身經(jīng)歷和第一手觀察。我希望通過這三則發(fā)生在班機上、美國紐約市的超市、或新加坡的熟食中心及超市的“口罩故事”,來揭露病毒給我們造成的一些心靈上的影響,以及防疫措施給社會關系帶來的負面影響。
01
2020年1月29日,我搭乘從臺北飛往紐約的航班。機艙里的沉默,跟在臺北過春節(jié)的熱鬧氣氛大不相同?!白茫e一直摸你的口罩”,一位年輕媽媽一面央求5-6歲大的兒子,一面為幼小、生性活潑的他系好安全帶。媽媽對兒子溫柔、低沉的指令卻穿刺了機艙的寧靜,無意中把周圍乘客的注意力吸引到他們身上。男孩注意到左鄰右舍的眼光,不敢再東張西望,但仍時不時拉扯著媽媽幫他戴好的醫(yī)療口罩。周圍乘客瞄了瞄,裝做視而不見,瞬間把眼光轉(zhuǎn)移回他們原本在做的事情上。
那幾秒鐘的互動讓我意識到周圍許多乘客都戴著口罩??谡志o貼著面頰, 塑膠帶緊掛在雙耳后面,感覺并不舒服。我們應該都能體諒小男孩的無奈。但從大人的角度看,口罩卻也是對抗冠狀病毒,保護自己和他人的必要措施。機艙的寧靜表面之下,卻是眾人不尋常的沉重心情。雖然大家應該都會認同戴口罩“保護自己,保護他人”這一觀念,但心里或許更多時候懷著“他人可能是病毒攜帶者”的念頭。有些人會因為害怕他人的譴責而戴上口罩??谡譂饪s了我們在疫情期間產(chǎn)生的各種心情、感觸和念頭:恐懼、眷戀、自護、責任感、公德心等等。
那時距武漢首次公開通報病毒性肺炎病例,已有大約一個月時間;武漢以及整個湖北的居民也都封鎖一周了。雖然是過年的時候,人們,尤其是處于中國和周邊國家的人,都因疫情暴發(fā)而感到不知所措。雖然自己是在飛往遠離疫情中心的美國,我依然有一種緊迫感,擔心周圍有有害物。即使飛機離亞洲越來越遠,我感受到的壓力并沒有減輕,病毒、病毒攜帶者似乎無處不在。飛機里的其他乘客似乎也抱著和我同樣的心情。在空中的我們淹沒在恐懼、不安的情緒之中,也對他人有著無意的懷疑。在這種情況下,口罩顯然有了新的意義,成了疫情期必不可少的護身符。
航班晚上9點后不久降落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年輕媽媽和許多其他乘客一樣,抓起她的手提包,拉著兒子的手,匆匆忙忙趕下飛機。我過了機場入境處,在行李托運處再次遇見他們。母親拖著行李箱,拉著幼兒,匆忙走向外面。踏出航站樓的那一刻,大家各自摘掉臉上的口罩。我的第一感覺是欣慰;而首次看清同一班機、排在入境處隊伍前頭或后方的其他乘客的面孔,也帶給我一種奇特的感覺。在我周圍的還是那同一群人,飛機降落之前大家似乎互相懷疑對方具有危險性,但現(xiàn)在,因為環(huán)境的改變,人們的情緒已然不同,對自己的要求和看待他人的眼光也變得不一樣。走在前方的母子在摘掉口罩的一瞬間,表情輕松起來。他們放慢腳步,毫無顧慮地踏入“自由之地”美國。我雖然壓力減少,但依然忍不住懷疑:我們是不是太快放松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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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不出所料,美國政府兩天后(1月31日)宣布,過去兩周居住或前往中國的非美國人將被禁止入境。許多回中國過春節(jié)的同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入境,必須在其他地方隔離滿14天才能返回紐約。大部分學校都要求返回美國的學生提交身體狀況聲明,并居家隔離兩周。受通行禁令影響的區(qū)域,在一兩周后擴大至韓國、日本和其他亞洲國家?;蛟S因此禁令,很多東亞人在這期間遭受異樣的眼光。意識到病毒的潛在危險,我每周去哥倫比亞大學上課時都會戴著口罩。戴著口罩走在紐約市的街道上時,我往往會引來路人的注視。直到3月中旬,旅行禁令擴展到歐洲的時候,美國人才體會到病毒傳播并不遵守種族界限。
一個周日傍晚,我下課后在紐約曼哈頓中城的一家超級市場購物,除了平時需要的雜貨,我還順手拿了兩罐啤酒。因為啤酒的關系,收銀員要求我出示身份證,證明我已經(jīng)成年。我從錢包里掏出新加坡身份證,交給收銀員。她瞥了一眼我的身份證,說“讓我們看看你的臉”,并示意我把口罩摘下。她再次看著身份證,皺了皺眉,說不能接受我的身份證,因為“所有身份證都必須有有效期限”。我告訴她,不同國家的身份證會注明不同種類的信息(收銀員怎么會不知道?。?/span>。她轉(zhuǎn)身,詢問一位同事:“我們該怎么辦?他來自中國,但是身份證卻沒有有效期限?!彼滦α诵?,說:“有點同情心,把啤酒賣給他吧。”
我當時十分驚訝,不僅因為收銀員居然沒有注意到印在身份證上的國籍標識--代表著她毫不在意東亞人之間的國籍、種族分別,也因為她的那位同事如此藐視中國人?!坝悬c同情心”(take pity on him)的意思接近于“可憐可憐他吧”,這個說法往往不會用在美國人、尤其白人身上。我立刻向為我服務的收銀員申訴,她結結巴巴地試著道歉,說因為我戴上了口罩使她誤會了,還接著說:“中國因武漢病毒而成為新聞…”??谡趾鸵咔槌闪怂淖罴呀杩?,可以輕松方便地用來掩蓋住可惡的種族歧視。
后來有一段時期,美國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堅持稱新冠病毒為“中國病毒”,也體現(xiàn)出類似的惡意;他用強調(diào)疫情始發(fā)地來掩蓋自己的種族主義,忽略了身為受害者的中國民眾的感受,也無視影響病毒傳播的各種因素。用病毒、疫情始發(fā)地或口罩作為借口,我們就能免除自己因種族主義言行而該負的責任嗎?就能摒棄自己對他人應該具有的良心與公平對待嗎?同樣地,如果是在中國,我們也不應該借口病毒來排斥武漢和湖北的居民和新冠病毒患者,要謹記他們因為處于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才會成為疫情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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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因為紐約市疫情開始惡化,我在3月中旬離開了美國,回到了新加坡。新加坡政府最早于1月下旬向所有家庭分發(fā)一次性口罩,但也告知公眾,除非生病,否則無需佩戴口罩。政府敦促公眾留在家中,并盡量減少社交互動。3月中旬,由于境外輸入和無癥狀病例人數(shù)激增,政府加強了防疫措施。我回國后,在家中自我隔離了兩周,隔離結束后的3月下旬,我正準備恢復日常生活時,政府卻在4月初實施了“阻斷措施”(circuit breaker):關閉所有提供非必要服務的工作場所,禁止不同住戶的人聚集,和要求公司讓員工在家辦公。政府也在這期間給民眾派發(fā)了可多次使用的口罩,指令所有人外出必須戴上口罩,若不遵守,就依法處置。
居家隔離結束后的一天,我首次出門,到熟食中心時,注意到許多小販攤位的前面都貼了線條,提醒民眾保持1米距離。雖然那時政府還沒下令,很多人已經(jīng)開始戴口罩,并遵守已逐漸形成的社交距離規(guī)范。政府在4月初實行阻斷措施時,大部分人應該已經(jīng)習慣了戴口罩和保持安全距離。禁令開始實施后,我和其他人一樣,只在購買食物、烹飪材料或日常用品時才會出門。在排隊的人龍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從之前的1米逐漸增加到1.5米,甚至2米(見圖1)。除了戴上口罩,在路上走動的人之間的距離也逐漸拉大,有時在轉(zhuǎn)角處近距離相遇的時候,人們也會表現(xiàn)得比往常更為一驚一乍。大家也對狹窄空間變得特別敏感,尤其是電梯;與其和其他戶的居民一同乘搭電梯,更多人選擇在電梯口等下一班。
▲圖1.在新加坡某熟食中心排隊時人與人的距離(作者攝于2020年4月14日)
人們時不時也會因為距離太遠或太近而產(chǎn)生磨擦。我在超級市場排隊時就親眼目睹了排在我前方的阿姨和大叔之間的糾紛。大叔或許因為太心急,提著購物籃走向柜臺,當時還在柜臺等候付錢的阿姨頓時緊張起來,喊著叫大叔離她遠一點。大叔大聲回復阿姨,堅持自己遵守了1米的距離規(guī)范(依我看,他當時的確與阿姨保持了1米的距離,但隊伍里其他人之間保持了更遠的距離),還跟阿姨說“那么擔心的話,就呆在家里”。于是,兩人爭吵起來。大叔在爭吵時不知不覺地揭開了口罩。之前袖手旁觀的收銀員突然說話了,但目的不是調(diào)解糾紛,而是堅持讓大叔趕緊戴回口罩!這時,大叔和阿姨突然停止爭吵,一同轉(zhuǎn)頭看向收銀員,驚訝了一秒鐘。大叔突然醒悟,道了歉,并且趕緊把口罩戴上;阿姨也消了氣,跟大叔解釋她并無惡意。當時的場景既荒謬又可笑,但也讓新興的關于口罩和人際距離的社會規(guī)范顯現(xiàn)出來。
04
在疫情和政府防范措施之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顯然有所改變。這忐忑之心帶來了一些正面影響,例如導致民眾對病毒加緊提防,少出外,外出時佩戴口罩,更加注意環(huán)境衛(wèi)生等等;不過也促生了社會個體和群體之間的磨擦、糾紛與偏見。除了應對防疫上醫(yī)療及其它方面的挑戰(zhàn),我們也必須學習如何處理疫情時期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
制版編輯:楊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