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地與香港跨境婚姻中的家庭暴力｜繆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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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趙端怡（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博士后研究員）
責編 | 穆 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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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內(nèi)地和香港的跨境婚姻在過去幾十年中急劇增加。從1986年以來，香港每年有一萬五到二萬五宗兩地跨境婚姻，占香港整體婚姻的30-40%，累積至今已有六十萬對兩地跨境夫婦，當中以香港丈夫與內(nèi)地妻子的結(jié)合為主。在“嫁個香港人”、成為幸福少奶奶的期許背后，“家庭暴力”、“高離婚率”等標簽常與兩地跨境婚姻掛勾。相關研究表明，內(nèi)地與香港跨境婚姻出現(xiàn)家暴的頻率要高于本地婚姻(Chan et al, 2008)?；?012年的相關調(diào)查，約四成處于兩地跨境婚姻中的女性受訪者表示，在過去一年內(nèi)曾遭配偶心理虐待，約13%及14%曾遭身體虐待及性侵犯(Choi et al., 2012)。鎂光燈背后，跨境婚姻中的配偶暴力(spousal violence)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
多元交織性理論與暴力研究
以往研究多將女性所遭受的暴力(violence against women)視為一種基于固有性別不平等的暴力(gender-based violence)。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不少學者意識到雖然婦女總體而言都比較容易受到暴力侵犯，不同社會地位婦女的受虐風險和經(jīng)驗卻不盡相同。以移民婦女為例，她們是一個高度多樣化的群體。而同時，婚姻移民(marriage migration)也有別于一般的移民制度，與性別、階級、文化等機制互相交織(Mann & Grimes, 2001)，使女性婚姻移民不但更易遭受配偶暴力，而且更難逃離暴力婚姻。本文就將從這一多元交織性理論出發(fā)，基于十五位內(nèi)地和香港兩地跨境婚姻中受虐婦女的個案，探討造成跨境婚姻家庭暴力的社會原因。
婚姻移民制度與配偶暴力
地理遷移是婚姻移民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趥鹘y(tǒng)隨夫居(patrilocal)的習俗，跨境婚姻往往涉及到女性遷移到丈夫所在地，從而成為當?shù)氐幕橐鲆泼?span style="color: rgb(136, 136, 136);box-sizing: border-box;">(marriage migrant)。但由于香港政府對內(nèi)地移民實施配額，每天只開放150名內(nèi)地移民以家庭團聚名義申請來港定居，內(nèi)地婚姻移民一般需要等候四到五年才能領到單程證移民來港，而有些早期結(jié)婚的個案更是等了長達二十年才得以來港團聚。長時間的等待不僅影響了夫妻和親子關系，也使香港丈夫們得以隱瞞他們的真實生活。不少女性受訪者表示她們來港前完全不知道丈夫嗜賭、酗酒、有暴力傾向，甚至已有婚史或身欠巨債等情況。雖然婚姻移民在此前能夠申請雙程證來港探親，但每次短暫的團聚無法使她們看清丈夫的真面目。還有些受訪者在來港前就受到過暴力虐待，但為了孩子的幸福和將來，她們?nèi)匀贿x擇維持婚姻來港生活。
此外，這些婚姻移民往往在香港孤立無援。她們?nèi)松夭皇?，對香港的服務和制度一無所知，再加上文化、語言、生活習慣的不同，她們往往難以融入社會、建立新的社交圈子。因此，她們在暴力發(fā)生時往往求助無門。而且，她們需要依靠香港丈夫來證明她們是為一家團聚而移民香港、來替她們辦理相關手續(xù)。因此，這種源于法律上的制度性不平等擴大了婚姻中既有的性別不平等，迫使她們順從丈夫，因而更容易遭受配偶暴力。
在家暴面前，她們進退兩難。一方面，如果返回內(nèi)地，她們的內(nèi)地戶口已經(jīng)在來港時被取消了，之后的基本生活都會成問題。另一方面，如果留在香港，基于新移民的身份，她們需要在香港住滿一年后才能申請政府的金錢援助，而住滿七年才能申請政府資助的公共房屋。種種因跨境移民而生的困境使她們難以在遭受家暴時積極尋求協(xié)助。
婚姻移民與性別不平等
根據(jù)上嫁(hypergamy)的性別習慣，內(nèi)地女性一般上嫁于比她們年長且經(jīng)濟狀況較好的香港男性。因此，兩地跨境婚姻中的丈夫一般掌有家庭中的各種決策權，從而得以輕易地控制他們的妻子。更重要的是，不少香港人把“跨境新娘”看作是以婚姻騙取錢財?shù)奶越鹫?，認為她們一旦得到香港身份證后便會拋棄丈夫。這種負面標簽進一步加劇了香港丈夫的不安和猜疑。不少受虐內(nèi)地婦女都在訪問中提到她們的丈夫深受傳言影響，猜忌是夫妻沖突中的重要導火線。為了自己作為男人的面子和聲望，有些丈夫不但禁止妻子外出工作，更限制妻子的自主權和人身自由，以保證妻子的貞操和忠誠。性別權力及資源不平等與婚姻移民的標簽緊密交織，使不少內(nèi)地婦女飽受精神折磨。久而久之，她們深陷絕望，甚至喪失脫離暴力婚姻的意志。
婚姻移民、經(jīng)濟邊緣化與性別不平等
根據(jù)相關研究顯示，兩地跨境婚姻中的香港丈夫多為藍領工人，一般處于香港社會的邊緣。因此，經(jīng)濟壓力往往是夫妻沖突和配偶暴力的最主要誘因。一般而言，丈夫失業(yè)或夫婦同時失業(yè)的時期是暴力發(fā)生的高峰期，而金錢糾紛更是身體暴力的主要觸發(fā)點。即使內(nèi)地妻子希望通過工作維持生計，香港丈夫卻往往因自尊受損而百般阻撓。一方面，他們擔心妻子因為工作接觸到其他男性后會變心，成為“逃跑新娘”。另一方面，他們認為妻子的收入會威脅自己在婚姻中的權威地位。在這種經(jīng)濟支柱角色受到?jīng)_擊的壓力下，有些丈夫會通過暴力來鞏固他們在婚姻中的權力和優(yōu)勢，以彌補他們失去的男子氣概(masculinity)。
婚姻移民、文化制度與性別不平等
針對婦女的暴力存在于不同的文化體系，然而不同的文化觀念和習俗往往塑造出人們對暴力的不同理解，以及受虐者在處理暴力時的不同方法(Fernández, 2006)。很多內(nèi)地婚姻移民在遷移香港后仍深受原生地文化觀念的影響。中國的傳統(tǒng)習俗視家庭和睦為家庭成員的首要責任。出嫁婦女普遍被看做“潑出去的水”，即使婚姻出現(xiàn)問題也不應該返回娘家。在這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影響之下，不少受虐婦女抱著“家丑不可外揚”、“一日夫妻百日恩”等觀念，寧愿默默忍受暴力也不愿尋求幫助。在我們的訪談中也有個案反映，即使她們愿意，家人也不一定愿意提供幫助。相反地，很多家人反而會勸受虐婦女維持家庭完整，以保家族名聲。親人的冷漠及其所施予的精神壓力對受虐婦女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令她們更加無助。
結(jié)語
由上可見，婚姻移民有別于一般的移民制度。它組成復雜，且涉及種種遷移、法律、性別、經(jīng)濟及文化上的制度性障礙。而且，這些制度性障礙并不獨立存在，而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相牽連，交織成一個多元復合性的不平等制度。這些制度使婚姻移民中的女性遭受家暴的風險增高，削弱受虐婦女處理暴力的能力，并將她們困于重重枷鎖之中，令她們難以逃離暴力婚姻。由于跨境婚姻中的家庭暴力不是由單一原因所造成的，單靠一種方法打擊家暴未必有效，有時還會帶來反效果。比如，為受虐婦女提供工作機會或經(jīng)濟援助可能有實時的舒緩作用，但長久下去有可能進一步激發(fā)其丈夫的妒忌以及喪失男子氣概的不安感，從而大大增加婦女的受虐風險。此外，即使解決了經(jīng)濟困難，受虐婦女如果想脫離暴力婚姻，仍需解開層層性別、社會及文化的枷鎖。因此，決策者及相關機構(gòu)需要充分意識到潛藏于跨境婚姻及配偶暴力中的多元復合性不平等，才能對癥下藥。對受制于傳統(tǒng)婚姻觀念而不愿離婚的受虐婦女，相關機構(gòu)需要更充分地了解她們不愿離婚的原因以及離婚后對她們自身和孩子可能出現(xiàn)的負面后果，從而為她們提供相應的物資、法律支援、庇護所、托兒所、婚姻輔導等服務，單單勸導她們離開施虐者并不能有效地解決她們的問題。
作者介紹
趙端怡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博士
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博士后研究員
參考文獻
Chan, K. L., Brownridge, D. A., Tiwari, A., Fong, D. Y., & Leung, W. C. (2008). Understanding violence against Chinese women in Hong Kong: An analysis of risk factors with a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role of in-law conflict. Violence Against Women, 14, 1295-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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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i, S. Y. P., Cheung, Y. W., & Cheung, A. K. L. (2012). Social isolation and spousal violence: Comparing female marriage migrants with local women.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74, 444-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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