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工程院院士鮑哲南:人造皮膚能否成為現(xiàn)實?|專訪
訪談 | 邸利會
責編 | 陳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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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的家庭機器人不僅外形上像極了人,而且皮膚不是鋼鐵和橡膠,而是如同真正的人的皮膚一樣,有觸覺、溫覺、痛覺等等。這樣充滿未來感,類似科幻的情景是否會在某天成為現(xiàn)實?
鮑哲南是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之一。
她是一位化學家,斯坦福大學可穿戴電子中心創(chuàng)始人和主任。因為人造電子皮膚的重要工作,她入選《自然》雜志2015年十大科技人物。她還獲得了諸多的獎項,如最近的2017年美國化學會應用聚合物科學學獎,2017 歐萊雅-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女科學家獎。她也是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和國家發(fā)明研究院院士。2004年加入斯坦福大學之前,她在貝爾實驗工作。
年初,她接受邀請,連同其他5位新加盟的杰出科學家,正式成為“未來科學大獎科學委員會”21位委員的其中之一。她說,“科學使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觀察世界。作為一個化學家,我通過分子以及分子反應或者相互反應來觀察世界??茖W讓我們生活更美好,讓我們的人生更有趣。” (六位科學大咖加盟“未來科學大獎”評委會,他們是誰?)最近,《知識分子》邀請到鮑哲南,請她談談這些年的科學研究,以及和她的名字緊密連接在一起的人造皮膚。
《知識分子》:您是如何接受邀請成為未來科學大獎科學委員會委員的?
鮑哲南:之前就聽說過未來科學大獎,當未來的工作人員和我接觸時,我知道這是中國和科學有關的一個大獎,也是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立的一個獎,所以,沒有什么猶豫就接受了邀請,來一起參與。
《知識分子》:您提到,希望這個獎能鼓勵中國研究人員致力于解決重大和充滿挑戰(zhàn)的問題,這方面,您有怎樣的經(jīng)驗可以分享?
鮑哲南:其實是分成兩部分,一是找到合適的有挑戰(zhàn)的問題,另外是找到合適的解決方式。首先是需要發(fā)現(xiàn)問題。一開始對某個問題還沒有很深刻理解的時候,其實都是先從小的想法,小的概念去做起,發(fā)一些文章。但是,如果能堅持一個領域,深入之后,慢慢地才會真正理解該領域的局限性在哪里,知道最挑戰(zhàn)性的問題后,才會思考,知道怎樣的解決方式才是最適合的。
我覺得,每個科學家和每個地方的科學總是有一個發(fā)展過程的,一開始先進入某個領域,先找到能夠發(fā)文章的一個角度,但是只要能夠堅持下去,去尋找最深刻的問題,不是去找容易解決的問題,而是找不容易解決的問題,這樣慢慢地就越發(fā)掘越深入,找到最具有挑戰(zhàn)的問題。
《知識分子》:科研界有一種追熱點、做短期研究的現(xiàn)象,您怎么看?
鮑哲南:我覺得每個科學家都有從事的一個專門領域,有專長。這個專長一般是不太會隨時間變的。比如,我是做材料化學的,高分子是我的專長——雖然在不同階段會有些許變化。我早期做研究是柔性電子剛剛開始的階段,那個時候是用高分子化學的知識去解決柔性電子領域最重要的問題;但隨著這個領域的發(fā)展,到了一定階段要找下一階段更加重大的問題的時候,我們的做法是設立更加長遠的目標,從柔性變成人造皮膚電子發(fā)展方向。所以,不是從一個領域跳到另外一個領域,是在一個領域里面設立新的挑戰(zhàn)。如果前10年達到目標了,就去想下一個10年或者20年的目標,這樣的話,我們的基礎知識是在一直前進,應用方向會有不同的改變。
《知識分子》:人造皮膚的課題,最初是什么時候,何種情況下設立的?
鮑哲南:基本上到斯坦福大學之后。在貝爾實驗室,我基本上都是在做柔性電子,而且已經(jīng)做成了世界上第一個柔性電子紙,第一個印刷打印出來的有機電子電路。那個時候已經(jīng)可以看到,雖然柔性電子還沒有產(chǎn)業(yè)化,但工業(yè)界是往那個方向走的,(產(chǎn)業(yè)化)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所以,到了斯坦福之后,我覺得在學校的研究目標需要比工業(yè)界早10到20年。當時,也是很偶然的機會,遇到了機械系的教授。2005年,他們在做機器人。他提到,機器人沒有智能的功能,不能感知,比如不能像人的手那樣去感知,我們就想柔性電子在這個方面可以有一些貢獻的地方。因為機器人的身體都是曲線形的,不是平面型的,所以我們不可以用那些剛硬的電子器件放在機器人身上,就先想到了模擬人手的觸覺的功能。
比較早期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固定的研究經(jīng)費,我就讓學生在做其他項目的空閑時間,慢慢做這方面的研究。很快,我們有了突破,做出了一個像人手一樣非常靈敏的一個傳感器。所以,那時就給我們一個啟發(fā)——既然可以做成像人手一樣的柔性傳感器,那如果我們把電子器件做的不僅像人手的觸摸的感覺,也還可以有皮膚的其他的功能,比如拉伸性,自修復性,有生物降解性,把這些功能也放到電子器件里的話,這樣我們可以完全改變將來電子產(chǎn)品未來的功能。所以就有這樣一個靈感,將來的電子器件就像人的皮膚一樣。
《知識分子》:我看到現(xiàn)在人造皮膚可以觸摸,拉伸,生物降解,目前的進展是什么樣的?
鮑哲南:感受溫度,自修復,生物降解,可拉伸性,這些單一的功能我們都實現(xiàn)了,但還是有局限性的。比如,如果可以自修復,那傳感的功能就可能不是很靈敏;或者有拉升性,可以測壓力,或者觸覺,但不是所有的性能都達到最高的標準。這是因為材料,制作器件的工藝還沒有達到所需要的程度。還需更多的研究,才可以將所有的功能都集成到人造皮膚里面。
《知識分子》:在您看來,一方面要模擬自然皮膚,但另一方面又需人為設計甚至超越人皮膚的新東西,如何把握這樣的關系?
鮑哲南:這個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們是把人的皮膚作為一個啟發(fā)點。從設計材料的角度,我們每設計一個材料,都要有一個目標,如果以人的皮膚作為一個啟發(fā),人的思維就會有更多的創(chuàng)造力——不是局限于現(xiàn)在已有的電子器件的功能和模式去思維,而是用生物模擬的方式去思維,這樣就有一些平常想不到要做的想法。
比如之前,我們并沒有想到電子材料需要有自修復,或者拉升的功能,但是受到人的皮膚的啟發(fā),如果有這樣的材料可以讓電子器件自修復的話,電子器件使用的時間就會更久。材料根據(jù)新的化學設計的方式設計出來,當這樣的材料做出來之后,功能并不局限在模擬皮膚的自修復的功能,還具有廣泛的意義。比如,當我們把這些自修復的材料用在下一代鋁電池中時,發(fā)現(xiàn)電池的壽命可以大大延長;另外可以制造新的三維結構,把不同的電子器件不同部分很容易連接起來。所以,也許出發(fā)點是一個,但最終開發(fā)了很多新的應用和領域,是以前沒有想到的。
《知識分子》:您當時在貝爾實驗室就已經(jīng)有各個背景的人來合作。在斯坦福的課題組,也是這樣。您作為管理者,有怎樣的經(jīng)驗?
鮑哲南:在斯坦福組團隊的時候,我們的目標是做出像人皮膚一樣的造皮膚,它有各種不同的功能,是一個系統(tǒng)級的東西。從這個角度上說,就需要不同背景的研究成員,如材料設計,材料合成,材料工藝處理,電機和生物工程等。因為我們有一個很清楚的大目標,就很容易看出哪一部分是欠缺的,就可以招聘這方面的研究者。
《知識分子》:他們之間是如何溝通和交流的?
鮑哲南:從管理上,確實需要促進不同學科的人互相溝通,一起合作。一方面,在組里,我鼓勵大家自發(fā)互相合作,不是導師要告訴誰和誰要合作,而是讓團隊想出要解決的問題,自發(fā)去找人合作。比如說,做材料的如果做出一個新材料,我鼓勵他和做電機的,做機械的去討論,看這樣的材料在電機或者機械里面,怎樣才是最好的應用;如果是做機器人,是機械系的成員的話,如果有材料上的需求,就鼓勵他和做材料的人去討論需求是什么。我們可以自發(fā)形成互相的合作。在組里,我提倡大家對項目的進展保持透明,任何項目的討論,每個成員想加入都可以加入,沒有限制,不是一個人已經(jīng)在某一個項目當中,就不可以去聽別的項目,或者去參與,合作新的項目。同時,我們組也會制造一些非正式的接觸機會,比如每隔一個星期,有一個快樂時光,大家聊聊天,談談新的想法。
《知識分子》:最后一個問題是關于技術轉化方面,很多科學家也想把自己的技術落地,轉化成產(chǎn)品,您有怎樣的建議?
鮑哲南:我做什么事情都是在實踐中學習。技術轉化,我們做教授的沒有真正學習過怎么樣做這個事。但是,只要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有激情,就有機會和很多風險投資人談,在交流當中,就會有很多很有用的回饋。我們作為科學家,比較清楚的是技術方面的問題,但對市場需求,技術最適合解決市場上的一個什么問題,并不是很清楚,這是需要通過和很多的人交流了解之后,才慢慢知道。根據(jù)這些回饋的信息,我們再去想我們的技術最適合滿足怎么樣的市場需求,找到適合的商業(yè)上的目標。